母亲的火塘
2021-12-25叙事散文川媚
在她感觉昼夜颠倒的数十年时光里,以及最终感觉又将昼夜颠倒了过来,并且最终来到阳光之下的许多年里,她总以为自己生活在虚无之中。一切都如幻觉。她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书本之中,不可思议地失去了现实意识,总是在独来独往、沉思默想中虚度时光。她端详着火……
在她感觉昼夜颠倒的数十年时光里,以及最终感觉又将昼夜颠倒了过来,并且最终来到阳光之下的许多年里,她总以为自己生活在虚无之中。一切都如幻觉。她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书本之中,不可思议地失去了现实意识,总是在独来独往、沉思默想中虚度时光。 她端详着火塘边忙碌着开水和饭菜的母亲。她看到了母亲的志得意满,也看到了母亲的老年孤独。怀抱家中的小小火塘,就是怀抱着一个女人的小小现实。从她记忆里笑语喧哗的宫殿式的房子到眼前经冬不灭的这个小小火塘,就是她母亲这样有一个火热青春和一个幸福晚年的乡村妇女的小小现实。
火塘就是母亲的气息。这个只够供给两个人的火塘,不是电影里常见的欧洲贵族卧室里的壁炉,而是一个十分机动的脸盆式的火盆。太阳好的时候,母亲把这移动式火盆和破璃圆桌全搬到青石板的院子里,家庭事务都围绕着火盆进行。母亲口传的家族史,再一次像煮沸的水一样,咕噜噜响起在火塘上,不绝于耳。有时候母亲竟然把同样的情节重复两遍。她当即就显出自己的不耐烦,把注意力投向其它的地方,比如小小火塘。这火塘是如何地陌生又熟悉——这火盆是不是去年的那一个火盆?火盆的样子并不出于她的预料之外,如果她对于生活还能有所预料的话。
她在母亲的絮叨里偶尔走神。她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然后做梦一样地浸入自己的凝思之中。她显然记不住好些事情了。甚至父母亲的样子,在脑子里也日渐淡漠。等到站在父母面前,记忆才会回来。而年近八旬的双亲,一年之中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父亲是一个消瘦的刻板的共产党员,抱定自我牺牲的情怀,每天早起扑在集体事务之上。他总是十万火急地赶赴自己的岗位,他无法想象自己所热爱的集体这根轨道上,要是少了他那根风烛残年而甘愿承重的枕木,会不会立刻陷入瘫痪。曾经做过二十多年大队会计的父亲被抬举为乡绅,自然萌生出公务的热忱和家长的自大。为父亲的身体计,她与母亲态度一致,对父亲的献身精神不加以赞赏,只加以同情和规劝。有一次,父亲对她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句话: “我一出门,所有人都尊敬我,只在家里,你妈她看不起我。” 她没有什么话来安慰心酸的父亲,也没有什么话来平息忿忿然的母亲。父亲这头老牛,外人都夸他勤劳,母亲却要嫌他太勤劳,怕他为集体事务或者毫无意义的劳动伤害了自己的身体。父亲在家里也渴望被尊重的时候,他是否想过母亲的感情需要?在家里,母亲无疑是最值得尊重,也最渴望被尊重的。
家长里短,她一向不屑理论。非常的婚姻与一个王国顶端是一样的,国王要权威,王后要恩宠,所谓“夫贵妻荣”。平常之家或如合作社,有主有从,“从者”操持一切琐碎,比如一日三餐,却是须臾不能离的日常之“主人”,仆从和主人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
可是年已八旬的两个老人,是怎样的一种夫妻关系呢?父母之间的感情,她真说不好。父亲头脑里还保持着对人间虚荣的热烈相思——或曰幻想,以致还有要赢得所有人称赞的妄想。对于给他奉献一日三餐的母亲,他何尝当着儿女的面给过一句话的赞颂呢?性格沉闷的父亲,又深沉又苦闷,孤独和骄傲令他更苦闷了。她没有安慰他,似乎要让他继续苦闷下去。知书达理的父亲,哪里还需要女儿来告诉他怎样处理夫妻关系?母亲的心,她能明白,难道她父亲不明白?
她没有开口接父亲的话,她不想接话。跟父亲摆事实讲道理感觉有点忤逆,她不想忤逆。她的思绪在火苗上跳跃,想起与母亲的一些往日闲谈。
“听说你年轻时候是这个地方出了名的漂亮媳妇,你最后咋甘心留在农村了呢?”
“再漂亮,也要家庭条件好啊。我爸死得早,我是家里的老大。有做军属的机会,妈不让我走啊。”
还有一次,母亲拿老年协会的照片给她看,说了一句话,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说我看起来年轻。你看,我该配得上你爸哈。”
她想,女人老了都会自卑吗?
“有个恶毒的女人,说我胖得没人样。”母亲委屈地说。
“你是富态!不满意你,才要说那种伤人的话啊。”她说。世事也真奇妙。据她观察,忍饥挨饿的年代造就身材匀称的美女,物质丰富的年代造就肥硕慵懒的太婆。仅仅是年纪不饶人的缘故吗?
一个火盆一个冬天,这就是农村妇女的理想境界。母亲说有的人挺羡慕她整个冬天都有盆火的生活。但是很明显,母亲的需要和满足不止于此。当她说要离开的时候,母亲的强势个性和感情依赖就暴露无遗。 “你再耍两天嘛,回去又要忙了。节日里就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少操些心。”母亲果敢武断意味复杂的语气,又配上一副商量的表情,使她的心软了下来。 “好,我就陪妈再晒两天太阳吧。” 她体谅母亲在感情上这样的索取态度。她知道母亲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母亲从不会向她祈求什么,但确实在她这个三女儿身上寄托了很深的感情。母亲虽然没有说出,但内心一定很想念过年也不能回家看望父母的几个女儿。她当然只能无条件满足母亲的愿望。她总不能残酷到要执意离开,她无法想象母亲在她面前唉声叹气或者低声下气,她喜欢看母亲喜气洋洋的样子,喜欢听母亲不停地絮絮叨叨。 在母亲江河水一般倾泻而下的诉说里,她任自己被母亲的喜怒哀乐所导引,像游子一样再度回望昔日的故乡,它沧海桑田的变换,世事人心的晦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才为自己赢得了这样一个小小火塘:她又走神了。她联想起曾有人批评她冷漠,她还想起在十年前的文章里自认心里有一只冷漠的怪兽。她忽然为这个几乎忘却了的文章里的旧词,起了一个寒噤。她宽慰自己道:外国俗谚都说每个人的柜子里都有一具死尸,那么每一座被称为家的宫殿里又埋藏着多少具死尸,母亲的记忆里是否还埋藏着那个落到粪池里死去的女儿呢?
母女围坐在春日暖阳下的小小火盆前。太阳连日朗照,她的身心,渐渐升起一股潮水一样冲击头脑的生命柔情,那是对年老母亲的怜爱之情。她在读一本书的间隙,看见母亲表情安详,母亲望着火盆的眼光里有一个贤能妇人一生中所有的美妙珍藏:她生养的众多子女和孙孩,她接生的众多男人和女人,她田园里的众多宠物和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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