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不睡

《在园杂志》是一部包罗万象的清初民俗杂记见闻，孔子六十四代孙、著有《桃花扇》的孔尚任亲自染翰作序，作者刘廷玑虽不是那么有名，却非常有趣。他在文中记载，某年春天到淮北巡视部属，经过宿迁民家，见到“茅舍土阶，花木参差，径颇幽僻”，而小巧的园子里“梨花最盛，纷纭如雪，其下海棠一株，红艳绝伦”，红白相映，极为赏心悦目。对此美景，诗人应是思如泉涌，刘廷玑先生却哑然失笑，想起一桩白头翁娶了美少女的海棠轶事。
这桩轶事的主角是宋代大词人张先，以善写“影”而闻名，被人称为“张三影”。他出名的不仅有诗，还有酒，还有风流好色。据说老先生年逾八十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做妾，忘年好友苏东坡闻之，赋诗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海棠花娇艳无比，绝似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张老先生的满头白发，自然恰如雪白梨花了。一个“压”字，包含着无限意味，我看到的都是幽怨。我想，如果让海棠遂愿，她应该会选择一个年貌相当的后生。然而剧情反转得却叫人跌碎眼镜，八年后梨花凋谢，已生育二男二女的海棠也枯萎了，郁郁而终。
以海棠花比拟美女，并非苏东坡的首创，至少风流天子唐明皇就比他早了300多年。有一次，唐玄宗登沉香亭，召贵妃杨玉环相陪。而贵妃此时醉酒尚未睡醒，被宫女搀扶过来时，鬓乱钗横，模样恹恹，别具风情。唐明皇调笑道：“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唐明皇和杨玉环也是老夫少妻，年龄差距虽不似张先和小妾隔了一个甲子还多，也足足有34岁。但是，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是没人敢唐突他们的。伟大诗人李白有幸面见杨大美女，量身创作了《清平调词》，赞美她是“一枝红艳露凝香”。
一个“海棠春睡”的旖旎故事，让海棠和美艳女子之间的关联，自然到“卿即我，我即卿”的程度，不需要拍着脑袋思考了。一生钟情海棠花的苏东坡，据此写了一首堪称绝唱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花怎么能睡去呢？睡去的只能是人！而让人痴狂到夜半持烛激赏，也只有佳人一般的海棠啊！
其实，海棠似佳人之说还可以追溯得更远。西晋富豪石崇建金谷园，园中多植海棠。他以海棠艳却无香为憾，对花叹道：“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金屋藏娇这事，是一代雄主汉武帝发明的。当时汉武帝还是胶东王，年仅数岁，被姑妈馆陶长公主抱置膝上问：“儿欲得妇否？”长公主逐一指侍女百余人，皆不钟其意。最后，指着自己的女儿说：“阿娇好否？”小小年纪的他笑着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真是风流种子啊！能居黄金屋，必有倾城貌。石崇没以金屋贮海棠，却贮了绿珠。这绿珠自非庸俗脂粉，艳若海棠，又能歌善舞，见者无不忘魂失魄。后石崇遭人陷害，绿珠也投楼而死。唐代大诗人杜牧有诗怀之：“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绿珠从楼上一跃而下的身姿，也只有海棠花从枝上飘落可以一拼了。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张家小妾，还是石家绿珠，最后都殉情而亡。当然，杨贵妃也在马嵬驿这个地方，“宛转蛾眉马前死”了。这风情万种的海棠花，每一个花瓣都隐藏着凄凉啊，怪不得又被称为断肠花。
以海棠无香为憾事的不惟石崇。民国才女张爱玲曾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其实，海棠有西府、垂丝、木瓜和贴梗等四品，品品俏丽，多数无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所以苏轼《海棠》诗有“香雾空蒙”之句，刘子翠也有诗道：“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周敦颐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自古钟情于海棠花的人也不计其数，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苏东坡，陆游被人称为“海棠癫”，薛涛的“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也非常有名。我想，名重千古的“薛涛笺”应该也是海棠花汁浸染而成的吧。当然，薛涛的爱情之路也极坎坷，尤其和元稹的一段才子佳人情深不终，更令人叹惋。
我性甚喜花，曾在自己的简介中说要“闻过一千种花香”。上苍垂爱，我日日经过的湖北路，就是一条开满花的路。二月底到三月初，它是属于玉兰花的，而到了三月下旬，就是海棠花的世界了。海棠花开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昨天下班经过时依然枝头清冷，第二天一早就有胭脂点点，再到傍晚一看则好似明霞烂漫了。但是，湖北路的海棠新种不久，花树尚小，看起来不过瘾。前几日出差去南京，住北京西路的华东饭店，这里是美军顾问团公寓遗址，建于民国时代，楼前有一株树龄40年的垂丝海棠正含苞待放。其时细雨霏霏，海棠花朵朵弯曲下垂，柔蔓迎风，如一脸娇羞的少女，深情脉脉，触人心扉。可惜只有一株，茕茕孑立，不能给人天崩地裂般的惊艳。忽从某微信公众号中看到，矿大文昌校区有条“海棠花走廊”，每年花事正盛的季节，海棠花枝浓密，抬头只见花不见天，远望犹如彤云密布，美不胜收，不禁怦然心动。约吗？
再等几日，待花深似海，我定然携酒前往。海棠花语为苦恋，自然不宜尔侬我侬，还是如吴文英一般饮于海棠花下吧，“尊前不按驻云词，料花枝，妒蛾眉。丁属东风，莫送片红飞。春重锦堂人尽醉，和晓月，带花归”。海棠春不睡，竟夜品琼浆，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