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 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34 编辑 <br /><br />　　 爱是人世间的珍奇之物，所以，即便年过半百，也有人会苦苦寻觅。　　　　——题记　　　　
四十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难道仅仅是一个也算漫长的时间间隔吗？那么，它有没有厚度？是软，还是硬？混沌的，还是清澈的？模糊的，还是透明的？在四十年的起点处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还是那样清晰，仿佛只是像一个人那样站在心念清晰之人的身后，只需转过身去，一切一切，都还是四十年之前的。　　　　

暴雨，洪水。泥石流填埋了水埝的源头，村众齐心协力又将其挖开使其复归通畅，然后像迎请灵验神祗一样把大河的水引进来。水头顺着水埝开始狂奔，像一群出圈的牲口那样急不可耐慌不择路，但又团结一致齐头并进。　　　　

顺着埝帮和水头一同向前狂奔的是村里喜欢玩水的孩子，那时候他们的样子俨然另一群生机勃勃的牲口，一路笑闹、跳踉，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当然，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蓬头跣足衣衫褴褛的，他们的狂喜和他们的装束很不相称，是饱满、激越的狂喜远远胜过褴褛衣衫那样的不相称。　　　　

那件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狂奔的水头和夕阳照射的方向是一致的；水头没有影子，埝帮上狂奔的孩子们有影子，并且都是极其修长的，凌乱，错落，比水头跑得更快一些，仿佛的确因为他们都是相当年幼的。　　　　

到水埝的终点了，那里有一台离心式水泵，因为断水，它已经有些日子无活可干了，正在耐心等待着水头冲过来。奔涌而来的水流在机坑入口突然拐了一个急弯，冲进机坑，很快转出一个动感十足的圆圈。那群牲口一样欢闹的孩子已经在机坑口沿上围起来，拥挤着，推搡着，哗笑着，他们都想作新水流冲转水泵涡轮的见证人，都想亲见水泵中轴开始旋转的那个惊心一刻。　　　　

最精彩的时刻终于来临。水在机坑里越聚越多、水位越升越高，谁都不再笑闹了，一边和别人使劲推挤，一边注目观看。这时，他突然一头栽了下去，是自己脚下踩虚，还是别人推的，他根本记不清，只知道那一刻他一头栽进水里了。无法睁眼，紧接着口鼻进水，他好像大喝了几口，鼻孔很快也被水流封堵住了，他听到一种低沉而猛烈的轰响，那种声响极像以前被伙伴们扣在严密的木箱中听到的声响，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走向无边的黑暗，也在进入极度的痛苦和恐慌，除此之外，他几乎什么都不能想，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到底应该怎样扑腾了……　　　　

这时候，有几只手把他拉了上去。　　　　

一些伙伴跑了，后来据说是被他的落水事件给吓跑的；没跑的，不再看水流和水泵，而是神情惊惧地看他。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没有人说话，水泵发出低沉而紧急的声音极其缥缈，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简直是如雷贯耳了。　　　　

鼻腔里难受极了，他不停地打喷嚏、咳嗽，却不知喷出来的是水还是鼻涕、吐出来的是痰还是泥浆，但他觉得那时候他应该像连环画上的大象。喉咙里有浓重的泥浆味，他想他一定喝下去了许多泥浆，落水之前，他看到涌进机坑的水流其实是黏稠的泥浆。在落水之前，他见过水面上漂浮着干草、枯叶，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那水首先是黑黄不分显得很脏的。　　　　

喝下去了？那真是没有办法悔改的事。此后几十年中，他都觉得那些东西一直留在肚子里，他经常想起，尤其是见到水的时候，仿佛上天有意让他对此事念念不忘。　　　　

伙伴们相继离去，他还呆在原地——他无法不呆在原地，因为他的衣裳湿透了，他那个样子绝对不能回家的，一旦回家，等待他的一定是大人们的震怒以及暴打，他仅有的人生教训告诉他，顽劣之行，严重犯错，结果都会招致严厉的体罚，而目的无不在于给予必要的惩戒并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再说了，全身湿透，回家以后也没有衣裳可换。总之，他必须弄干衣裳之后才能回家。弄干衣裳，这是当务之急。　　　　

站在河堤最高处，他想让夕阳晒干他的衣裳。　　　　

起风了，他开始打颤，后来，为了保存体温全身必须缩紧，但凭靠夕阳晒衣裳的事又要求他的全身必须舒展开来。他伸展四肢了，虽然这样感到越来越冷，但极利于尽快晾干他身上的湿衣。那个深红色脸庞一样的太阳已经紧贴西山顶了，仿佛喝过酒的父亲显得醉醺醺的，面目相当的不中看。但他还是希望那个醉醺醺的东西沉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至于风，最好不要再吹了，因为他有些受不了了。　　　　

高大的河堤围护着一大片稻田，那些稻秧多数已经有了“胎肚”，不久就要吐穗了。夕阳照在稻叶上泛出奇妙的光晕，他印在稻秧上的半身影像也现出菩萨才有的那种光晕。　　　　不

断转身，不断转换姿势，以获取更多的阳光来晒干他的湿衣。　　　　

可是，那个醉醺醺的东西还是落山了，随即到来的是更加猛烈的风。那时，他看着一步跳到远山上的阳光，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尚未长大就落单的羔羊。　　　　

多年以后，他想对这件事做一个总结，想给当时自己的心境做一次弥补性安抚，也给自己找一些已从那件事中平安走出来的证据，总之，他想重新认真描述那件事。但很遗憾，他一直都没有设计好让他最觉满意的语境。在一次很随意的乱翻书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一个词语，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洞明，灵魂的密室豁然开朗，虽然同时他也感到满心苍凉，然后满心凄凉。那个词语就是“惆怅”。　　　　

就是它吧，寻找了这儿多年，原来那种难以言表的内心感觉就是惆怅。　　　　

该穿的衣裳全都穿在身上，所以并不存在换衣这回事，这个，他反复提醒过自己。那个玩命的事件是大人们绝对不能接受的，那时候他们在雄壮、辽阔的大集体中劳作，也在万丈热情的鼓舞下忍饥挨饿，尤其是，他们成年累月波澜壮阔的集体劳作的结果永远都是相当模糊而后续希望似乎更加渺茫的，他们的迷茫和哀怨无处发泄，似乎也在随时寻找发泄的机会或者发泄的缺口。所以那件事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又怎么可能，他们最终一定会知道，因为人在困兽一样群体无助的时候都是极端自私且善于幸灾乐祸的——他们终于知道了他偷摘人家树上的果子掉下树来并差点送命的事。结果很清楚，他给大人提供了发泄的机会，那件事本身也成了大人们发泄积怨与愤怒的缺口，并且是所有称作“大人”的人们共同的发泄的缺口——父母像鞭笞牲口一样把他打出院子又打进巷子以后，左邻右舍，以及比左邻右舍更远处的四方高邻都集拢来呐喊助阵、严厉声讨。他仿佛看见所有强烈指责、愤怒声讨的嘴里都在喷火，所有的牙齿都撞出了火星，仿佛在说他的过错太典型了，太有代表性了，也太集中了，仿佛是他终于挽救了他们压抑已久的灵魂，那一刻，他们终于有机会倾泻积怨释放愤懑。父母好像驯兽师，他像一只野性十足且顽劣不堪的兽，村邻好像是饥渴难耐的看客。　　　　

他所有的委屈与羞辱最后都在万分恐惧中变成无力回天的深深睡意。醒来后，他总能从火辣辣的脸上摸到一道道粗粗的指印，也能清楚地看到棍子在胳膊上、腿上塑造出来的高高鼓起的一道道肿块。　　　　

现在，由于他的顽劣无度，落水了，差点送命，虽然终未送命，但事情已经发生，事态本身相当严重，依然是不可原谅的，严厉的惩处情景他提前能够想象出来。他就连续打起寒颤来，因为害怕和冷。尽管这样，他还是心存侥幸，希望大人们不要过早知道这件事，而他自己，最好也能够尽快弄干衣裳，然后选一个最佳时机悄悄回家，至于以后大人们终将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只好到时候再说了。　　　　

但不行，他的衣裳还没有晾干，太阳就面容冷漠地落下去了。风更大，他感觉更冷。然而，夏末傍晚的风却是他唯一的依赖了，他必须依靠本应感到清凉但实际感到冰冷的晚风弄干他的衣裳。他必须咬咬紧牙关了。他就站到河堤上风力更大更猛的地方，伸臂叉腿，像一只奋力钻出冰窟的“寒号鸟”那样等待晾干翅膀，然后继续奋力飞翔。　　　　

那时候他真的想起过“寒号鸟”，他也像“寒号鸟”那样悔恨不已——如果一切没有发生该有多好——但不可能，毕竟发生了，他的湿衣就是证据。也想过如果没有同伴拉他一把，如果他没有挣扎着从旋流里出来，那么，现在，一切……　　　　他打了一个更大的寒颤，来自内心，但他又把它狠狠地压回内心深处，并且想象，那个地方是谁也无法到达的。恍惚之间，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跟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太冷了，未干的衣裳好像是从冰窟窿里取出来的。他就想起在冬日的水埝里扳冰的情景和当时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知道正是夏末时节，柳树林和杨树林中还有尖利而悠长的蝉声在响着，只是树林中越来越深的幽暗与那嘹亮的蝉声很不般配。蝉声和阳光从来是同在的，而那时，蝉声未停，但阳光已经远去，落在山上，仿佛是从树林中一步跳上去的。那些长着青青茅草的山体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不过他却无法体味那里包含的温暖甚至炎热了。后来的时段里，他怎么也不能还原阳光照在身上时酷热难当的感觉。作为一只落魄的“寒号鸟”，他就那样忘记了落水事件发生之前的夏日天气。　　　　

很无奈，他就那样把自己从夏天弄进了冬天。稻子的“胎肚”，高粱的穗头，柿子树上的青果，金钱花的花朵，蒲公英的球状种子结合体，那些仿佛都是假的，或者根本就是上一年的，好像离他都很遥远，好像都是不愿理睬他的。　　　　

“干脆去追赶阳光吧！”当他感到手脚冰凉、麻木的时候，从心里对自己说。　　　　

他起步了，觉得自己开始踏上一条起死回生的路。他顺着田坎向阳光依然驻留的山坡跑去。　　　　

喘息，出汗。双腿越来越重越来越感到酸胀，喉咙里好像被浓烟拥堵得严严实实的，而那一大片在半山腰处移动的阳光好像比他跑得更快。他终于无力企及，阳光就越过山顶融化到蓝天里去了。　　　　

他瘫倒在地上，疲惫好像要把他安葬在那里。　　　　

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破灭了，那时他反倒心安理得了：尽力了，但依然不能改变，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他也想到逝去岁月中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他的少年时代所遭遇的厄运是接二连三的，虽然他都熬过来了，但他一直记得也一直认为他的种种不幸全都因为贫穷。他感到自己到世上来一场的要务就是抗拒湿衣一样的窘境与困厄，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反正一定有成功脱离这一切的好办法——他站起来了，脚下就是令他头晕眼花的悬崖——他真的想做一回“寒号鸟”了，因为他此前并不知道那个倒霉的鸟到底会不会飞！　　　　

风吹来，衣襟和裤腿飘动起来——干了，他的湿衣干了！　　　　

他觉得好无奈、好无奈！无奈之后的无聊又使他高兴不起来。他很想睡一觉，很想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觉。但不行，必须回去。　　　　

湿衣带给他的所有苦痛现在变得无足轻重，未能企及的夕阳又成了他的另一块心病，让他的少年情怀又增添了一些失望和伤感。那时候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蹑手蹑脚胆战心惊地回到家里，空无一人。原来出外劳作的大人们还没有回来。　　　　

几天时间过去了，大人们并未提及他落水一事，他当然也就暂时躲过了一顿更为严厉的惩处和训诫。他倒觉得那几天的日子是不够完整的。此后多日，他都在脑子里重复播放那件事情的整个经过，但他已不能像当时那样摩挲以手、省察以心，一切一切都现出另一副面孔。偶然之间他也会有感于心，那时的他就想到：痛苦没有永远的，快乐总是遥远的。　　　　

四十年时间仿佛只是一块竖在眼前的平板玻璃，摸一下，冰凉冰凉的。好在多舛的童年为他造就了坚韧的筋骨，使他从玻璃那边成功穿透，然后无知无觉地来到这边。从这边看过去，曾经冰冷到不堪的日子，逐渐逐渐，也在宽宏的静观中变成温暖的。　　　　

有些年头没有感受过湿衣在身了，他就觉得自己丢失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因此留下的空腔正好留存一些零散的记忆。至于易怒的大人们，他们全都老了，其中的大多数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他无法知道，那个世界里有没有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劳作，有没有充足的粮食和足够的衣裳。也无法知道那个世界里有没有无法更换的湿衣。至于曾经让他深感惆怅的那一身湿衣，也在遥远时光的另一头变成碎片，随风远去了。　　　　


2015-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