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上的轮椅

　　透过斑驳的雾霭，仿佛看到骄阳下年轻的母亲穿着柔美的绣花衬衣和向日葵般笑开了花的童年的我。母亲斜倚在窗外的小木椅子上，手指不停的为我织着毛衣，专注的眼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被我甜美的笑声吸引，间或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篱笆下正用树叶和草叶玩摆家家的我，满足而淡定的浅笑随着我的一举一动而荡漾在母亲漂亮的脸上。窗前是开满一树的四季红玫瑰，那是父亲临去部队前特意为母亲栽的，清雅热烈的玫瑰亦如柴米油盐一样天天陪着我和母亲。我知道，那是父亲对母亲和我的一份深沉的爱和牵挂…… 　　童年的我秉承了男孩子的淘气和调皮，没一点儿女孩儿的娇柔和矜持。田间沟壑到处是我和男孩子们捉泥鳅的泥巴身影，高高卷起的裤脚露出一双沾满泥浆的脚丫儿，花布鞋脱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却提着一个装着泥鳅的罐头瓶。通红的小脸这一滴那一点的缀着泥浆，羊角辫慵懒随意的在风中摇晃，就连长长的眼睫毛上也凝固了一个泥浆点儿。 　　太阳西下，惴惴不安的我把花布鞋藏到背后，把罐头瓶装着的泥鳅藏到玫瑰花下，悄悄的把头挤进门缝，想看看母亲生没生气。而母亲平静的声音倒让我慌得不知所措。母亲微笑着把我拉进门来，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我人小鬼大，就是一个小鬼精灵。看着我那副皱鼻皱眉的脏兮兮的怪模样，母亲爱怜的眼睛浅笑着像一股暖流包容全身，一直紧咬着的嘴唇裂开灿烂的笑脸，羊角辫随着我蹦来跳去的动作也欢快活泼的左摇右晃。母亲的慈爱栽培着幼小的心灵，犹如涓涓细流汩汩的流过向日葵金黄的花盘…… 　　地里紫蓝紫蓝的豌豆花变成了弯月似的豌豆角儿，一个个绿莹莹的泛着诱人的绿色光芒。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我和几个小伙伴肆无忌惮的走进了豌豆地。我们贪婪的手指触碰着这一地翠绿，嘴里咀嚼着豆角儿，还不忘往裤兜里也塞进一把。到后来，竟然一个个翻身躺在豌豆藤上，惬意而毫无顾忌的看天上白云飘飘，听地角流水潺潺，全然忘记了这是别人家的豆角地。 　　榕树上传来知了烦躁的鸣叫，远处的公路上也硬生生的插进来汽笛的鼓噪。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双大手突然紧紧捏住我的手。捏得生疼，随着疼痛整个人被从豆藤上拉起，原来是豌豆地的主人，一个黑矮的农人，一只手还捏着劣质香烟。小伙伴们一跃而起，三下两下就跑没影。我成了罪魁祸首，眼泪打着转，就是一声不吭。农人辗转找到母亲，强硬的要求赔偿，我吓得不敢看母亲的脸。 　　那个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经济枯竭，物质短缺，农人都靠土地来填饱肚子。母亲为了我赔礼赔钱，而我做贼心虚胆怯的低垂着头，心里却盘算着怎么躲过这不可预知的灾难。母亲把父亲带来的蛋糕也给农人带走了，我眼巴巴的盯着农人渐渐走远的矮小的身影，心里恨的痒痒的，巴不得跑过去夺过我的蛋糕，无奈母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 　　我不敢抬头，左脚和右脚互相踩着摩挲着，我垂着头等着母亲的责骂和棍棒。没想到落在我脸上的是一块温暖的热毛巾，同时落在耳边的是母亲温润的声音。母亲拉我坐下，为我拭去脸上的泥污，为我换上干净的衣裤，捧起我的脸，微笑着轻轻的在我的额头印上一个吻……终于，我哭了，我哽噎着告诉母亲是我错了，而我在泪光中仿佛看见母亲脸上笑出了最灿烂的玫瑰，美的亦如那迎着太阳转动的金光万丈的向日葵…… 　　母亲就像一根厚实的棉线，而我是母亲线端的风筝。无论外面有多大的风雨，无论外面有多么难熬的酷暑，母亲都能把我拽回她温馨的怀抱。 　　时光偷走了我的童年，也偷走了母亲漂亮的浅笑。斑驳的岁月在母亲脸上镌刻下菊花皱纹，也悄悄的支使病痛餐食着母亲的健康。 　　一轮明月默默的向我诉说夜的寂寥；一滴露珠缓缓的向地平线托起清晨的太阳……一曲优美的旋律铺泻大地: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 　　风儿划过脸颊，母亲摇曳的白发辉煌成窗外的漫天彩霞……漫步小径，片片红透的枫叶舞动着优美的身姿，每一片经霜的枫叶都写满风风雨雨，写满爱和牵挂。亦如母亲一路走来的絮絮叨叨和生活的点点滴滴…… 　　母亲的慈爱也缠绕着严肃和坚硬。记得中学时有一次和同学去河里游泳，天晚了还不见我回家，母亲几经辗转得知我去了河边，牵肠挂肚的母亲疯了一样奔向河边……母亲在河边没看到我和同学，却看到我的花布鞋，跌跌闯闯失魂落魄的在河边拼命呼喊。寻着声音河岸边的草窠里探出一个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的头，那就是我。没等我做出任何反映，母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拽出草窠，不由分说，母亲的责骂和重重的巴掌已经落在我的屁股上，这是记事以来第一次挨母亲打骂。我忍着疼痛，抽泣着悄悄的用眼角看母亲，我惊愕的发现，母亲的眼睛早已红肿如桃，凌乱的头发随着河风飞舞，漂亮的脸颊泪痕犹在，再次举起想要打我的右手突然凝固在半空，左手却把我搂进怀里，右手轻轻的扶在我的头上……我大哭起来，母亲的怀里流满了我懊悔的泪水……晚霞收起最后一抹余辉，母亲揽着我的肩在夜幕拉开之前回到温馨的家。 　　母亲犹如一轮明月，暗夜的沟坎总被母亲的心灵照的透亮，即使脚下延伸出一串荆棘，母亲的善良与慈爱总是可以让我平稳的踏过…… 　　我踌躇满志，一路追寻狂奔的江水，巨大的浪花在漩涡处打了一个优美的水纹，随着圈圈荡漾的水纹回身看去，我惊恐的发现苍老的母亲只能斜倚病榻，严重的病痛无情的摧残母亲的躯体和意志，母亲的腿被岁月凝固了。 　　薄雾褪去，日头爬上草尖，我拨开露水，拼命的寻觅母亲矫健的步伐，冷不丁一抬头，我分明看见金灿灿的向日葵上停泊着轮椅，定睛再看，轮椅上是浅笑着的母亲……我的心“嗖”地紧缩出皱纹，眼角的湿雾终成泪水，铺天盖地浇透向日葵脚下的泥土…… 　　红透的枫叶飘满小径，我始终不愿相信母亲的腿铸成了枫叶的遗憾……清风徐徐，向日葵一如既往转动着娇美的脸庞，她专注而深情的托起轮椅上的希望，也托起母亲如枫叶般美丽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