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壳虫（上）

　　这个人肯定有自己的名字，但我们还是要隐去。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一种虫子。黑色的，驼着背，呆头呆脑往前拱着爬啊爬的。但他却一点也不呆，又暗自里精明的很。只是对于他的那种聪明，我也很不以为然。印象里，它也问题在墙角里，阴暗的缝儿里，爬啊爬的。我和他走个对面，当然要礼貌似的的打个招呼，他也总是另有心事，或者脸上露些笑容，或者也干脆顾不上笑模样。也就敷衍的摆手过去。又在他的那条路线上，驼着背，爬啊爬的走到不见了。
　　其实，我记忆里，他的每一印象极好的。那是一个夏末的季节。学校里来了一批的新老师，其中就有他。哦，说这话，已经在十五年前了。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刚从学校里毕业。我比他早到这个学校一年来的时间。
　　那时，天也很热。吃过晚饭了，天也渐渐的黑了。我也正是闲的无事，就顺着砖漫的甬道往后走。在顶头最北面的那里，有一座白色塑像。雕塑着两位白色的学生，他们都很“天天向上”的那种感觉。记不太清了，好像一个手里捧着书，一个托着白鸽子……塑像下面，有人在唱歌。也是很校园的那种歌子。边唱边说笑。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另一个就是他当年的恋人。现在的两个孩子的妈。
　　十五年，哦。说来也真的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哦。那塑像，没有了。学校是这么多回的变化，拆了盖，盖了再拆，翻翻覆覆，早不知道那两位白色中学生去了哪里。还有，当年塑像下面的那对年轻的恋人。还记得，我那时从那里走过，还跟他们说了两句话，大家都很愉快。他笑声也很大声，很豁亮的那种。他的那个她，也轻声的笑着，低头不语。
　　然后呢，我们也算是有一阵交往。本来，我也真的想和他做个朋友的。因为，我觉得他是那种很文人才气的样子。虽然个子矮，但也很有自己的一种“气质”。他给我讲，他在学校的时候，有一个教他们“语音朗诵”的老师。那老师也很年轻，经常穿一件白色风衣，白皮鞋白手套，骑一辆白色小摩托车。过学校大门时不下车。那么高的门槛，“当当”过去了。嗬！那感觉！说着，他就很意气风发的笑了。咧着大嘴，好像还把头往上一甩，很发扬的样子。他说那老师教他们朗诵，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他用一种很洪亮很厚实的声音模仿。真个是声如洪钟。沉稳结实。）赤壁怀古（念到这里，他就说，老师就会很长很长时间的停顿。几乎要到一种死寂的等待。而后突然，眼睛一瞪，精光四射的诵出正文部分）大江东去，浪淘尽（语气还是舒缓而又沉重结实）千－古（更慢，渐低沉）风流（猛的爆然扬起，按他模仿，直如一个洪峰忽地翻过几十丈的堤坝，溅起漫天焰火般的浪花。）人－物――（又拖长，低沉隐约而去。）
　　哦。呵呵。现在想想还能回忆起那时的风采。是他那老师的风采，也是他的风采。那时，我也真的很喜欢他。觉得他是那种有光芒的人物。对了，他还说，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是“红学会”主席。还说，自己是本班的乒乓球男子冠军。他对象是女子冠军。但这个说法，很快我就产生了怀疑。他对象打球还不错，发球够快够猛，但扣球就没稳。他打球就更差的很。如果他在班里能拿冠军，我估计那班里学生大约也就是小学一二年级水平。
　　而后，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越发的僵硬起来。偶然一事中，他突然爆怒，粗气大喊起来，而且脸色胀的通红，极恼怒愤恨的那种。大约是说我的某种小动作严重的伤害了他的尊严，这让他实在难以忍受。就撕破了脸皮大吵一架的那种。当时，他的举动让我很意外，也胡乱的遮挡几句，毕竟也不太清楚到底哪里就伤害了他了。等多年以年，听他老婆说过一句话，我们大家都觉得无比精确：他这孩子（他们那里，说别人喜欢称孩子。似有怜爱及贬损意，或界于两者其间。）……自卑心很强！――我们听过这个评价，就觉得相当精准而又精彩。他果然是这样的一种人。我的另一同事也补充一景来佐证：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比如我们一起走路吧。一群人，他总要挤到前面去，然后扭过头来说话，呵呵呵。
　　后来，我们也还交往的，但毕竟因为吵过一架，心里算是有些防备。又后来经过一事，我也就更加多了小心，我们之间也就没了什么别的话了，除了见面“吃了没？干嘛去？天气不错哈哈哈”之类。
　　那事，是他的一次公开课。讲过之后。大约也是一个晚上，不记得是冬还是夏了。反正是在一楼一个办公室里。他就问我：今天，我这课讲的怎么样？咱们哥们！那些面子上的好听的，不要说了。有哪里不好，你就说。
　　我也先没有打算说一些“意见”，因为毕竟还是因为那些防备。然而，后来又禁不住他一直诚恳的催逼，也是因为自以为是的高明，就也真诚的说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于是，我们就争论，又争吵，又吵得都很激动。不知觉中由学术问题渐涉人品，又快到你死我活，各自要把对方吃掉的地步了。恰好，他对象就来寻他了，听到吵架声，就寻了过来：你们黑着灯，吵什么吵？原来，我们从天还有亮，吵到已经黑不见五指，大家都没了面目，各自在黑色里狰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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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我们这批年轻又单身的男女（这样说话总是有些别扭，一般骂人时才说“狗男女”）也都各自婚配，又生养。我们也还是做老师，也还是在一个学校。黑壳虫老师也颇有些周折，从婚姻到生活工作的其他，也更多了些内容。总体给我的感觉，他已经颇具了虫的形状。背越驼的厉害，头也不像以前昂的高，眼睛隐藏起来，有时心事重重的又极有些心计的往某个角落里里一溜。他开始有了自己的路线，埋了头，听不见别人的说法，听了也就嘴里哼哼哈哈，一字不往心里去。只顾着自己一路前面爬行着。也拖着他的老婆，还有一个女儿（后来又多了一个儿子，这一段也颇有些意义。后文再续说。）我们不要以为，他是沉重而又后进的形象。他就这样驼着背，硬着壳，扒了什么缝隙一拱一拱暗地里爬了上来。是我们年轻人里最早爬到主任一级的一个。
　　我总是很怀念当年那个塑像下的形象，很向往那个“大江东去”“红学会”的小个子。但也不厌恶以后的那个他。尽管传出一些消息，关于他的所为没有什么褒奖意的。比如，高价卖给学生团章团证，比如苛扣学生的困难补助。向某领导送钱求官，还有风传，他老婆好像还与一位领导有染，他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也说者缤纷，还有一些龌龊行径，反正这个人，做为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的形象越来越被缩小，渐成了一个动物，也不是哺乳的，也不是卵生的，想来，也只是一种虫子更合适。喜欢在阴暗潮湿的缝儿里，驼着背，拱着头，憋着气，斜着眼的一直爬啊爬。
　　必须声明一下。如此说话，从我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贬损谩骂意。人即是“苦虫”。他是，我们也是。我并不想主观的贬损他，还是因为我听到这样的说法：……他啊。他是个小苦瓜！
　　黑壳虫老师，自幼丧父。母亲精神失常。结婚前夕又丧母。还有一个弟弟，要靠他资助上学。家里一切重大问题，修房盖屋，娶亲生子，都要他自己一人承当。这个矮矮的驼背上背负的东西比我们要多的多。
　　再后来人说，他父亲当年死得惨，打工死在外面，被人大卸八块，山前山后胳膊腿扔的各处是。他那个神经病的亲娘在他们结婚前上吊死了。他们夫妻两个婚后也总是打架，打死架的那种。掐脖子，动菜刀。生个闺女也脾气死犟的那种。
　　……写到这里，有些累了。也正要出去有些事情要做。明天继续吧。只是还想说一句，对于黑壳虫老师，这一类。我不敢说同情，也不敢恨骂。或者有些小鄙视，但也还是有些理解。人是苦虫，有些人就是被那些苦泡成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