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雨

早起时开窗，室外淅淅沥沥。广场上经过的人群，撑着雨伞。
今日谷雨，下雨了。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云：“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上而下也。”这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春天从此摆脱冬的追逐，昂首挺胸迈入下一个季节。
上班路上行人匆匆，雨点敲击伞面，噗噗有声。古人说：“雨生百谷。”雨水滋润作物生长，生成万物的血液。路旁的广玉兰，阔大的树叶被雨水洗涤过，泛出油亮的光彩。冬青树青翠欲滴。香樟树新叶嫩绿，薄薄的，仿佛有些透明。还在枝头徘徊的旧叶，深沉的颜色显然已失去了光彩。新与旧共存，再过一段时间，所有的旧叶都会被新叶取代。
办公室里很安静。空气中带着雨水的气息。窗外是几棵针叶观赏树，高大颀长的树体。雨水顺着树叶滴落下来，在树下的小水洼里击打出一个个小圆圈。围墙背面是另外一个单位，高高的建筑物，一个又一个窗口。院落里的树木高挑，可以望见树梢，逼人的绿。看不清是什么树，依稀觉得应该是杨树吧。
静谧的空气中忽然传来几声鸟叫。清亮的嗓音，短促的节奏，颇像破空的哨响。这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一声鸟鸣。然后引发了不一样的鸣叫声，那是不同类的鸟们加入了它们歌唱的行列。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或高亢，或者低回。“杨花落尽子规啼。”小小的县城离郊外很近，鸟们不曾把这里当做陌生的地界。我极力张望，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也许它们正在那片杨树中互相交谈，倾诉一个冬天的思念。离别了很久的朋友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尽管今天是一个湿漉漉的日子，它们也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儿时在乡下生活的日子，从不缺少鸟啼。春末夏初的傍晚，山野寂静，鸟鸣是最好的背景音乐。有一种鸟的叫声奇特：“鬼归杨——鬼归杨——”从村庄和田野的上空掠过。我问母亲，这种鸟叫什么名字，母亲说它就叫“鬼归杨”。它长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很多次我追着叫声想认识它们，它们却飞得更高更远。对它们而言，我是一个异类。
下班后远远地绕开喧闹声，去了郊外。雨停了。水泥路两旁的杨树叶片绿得发亮，叶片上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蜡。整齐划一的绿，只有大自然才能调配出这样纯净而富有生机的色彩。树皮还是凝重的灰白色，仔细审视，似乎也透出了隐隐的绿。灰暗色调的包裹下，一定有绿色的树液在急速奔涌，把生的能量输送到每一个细胞里。
好几户人家房舍旁有泡桐树。淡紫色的泡桐花，远远地看着像一朵朦胧的烟云。桃花杏花梨花已经谢了，泡桐花正好补上乡村这一季花开的空档。泡桐树是乡下很常见的树，也不被人重视。生长迅速，木质不适合做家具和建房，往往被人伐了当木柴烧掉。泡桐花总是在不经意间，堆上枝头。先开花，再长叶。仰起头看着那一朵朵花，像一个个铃铛，摇醒春天对冬的留恋。淡淡的紫色，点缀着雨后灰色的天空。一串串，一簇簇，大气，透着一股不属于乡野的华贵。清香在空气中流淌，勾起对泡桐花的一些回忆。老家也有很多泡桐树。我从不曾注意过泡桐花花蕾是什么样子，总是在一夜之间，闻到花香时，泡桐花已经在枝头怒放了。泡桐树高大，想摘一朵也是不容易的。只有等风雨肆掠，敲打下一朵朵花来。我喜欢捡一朵又一朵泡桐花。被风雨侵袭过的花朵，沾染了尘土，只剩下楚楚可怜，然后被我丢弃。
走过这一片人家，再回头望望刚才那几棵泡桐树，成片的泡桐花连缀在一起，恍然间觉得那是一片淡紫色的火焰。眼前是两棵桃树，花已落尽，树上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叶片边缘隐约可见一线细细的红。偶有一些还未来得及离去的花蕊，拥在一片新绿中，更显得纤细和弱小。地上零星可见残红，粉白的花蕊已破败不堪，和地上腐烂的稻草与落叶一处，还有家畜的粪便，已看不到半点昔日的光彩。花都要凋谢，这是它们的宿命。但花落后还有果实，生命的更替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想想端午节前后，就可以吃到香甜的桃了。
清明时经过的那一片油菜花，不见了灿烂的金黄。油菜结了荚果，细长的尖尖的荚果顶端，有的还留着一星没有脱落的黄。带有一些疲倦气息的黄褐色，已经被成片成片的荚果的绿色覆盖。如果说油菜花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明亮的金黄色潮水退去后，留下了满地绿色。宁静，平和，没有了油菜花跳跃的动感和撼人心的美。这是一种果实成熟之前等候和酝酿的绿。这是一片浅绿色的海，淡然、能让人平静下来随之去等候的绿色之海。荚果微微现出一排小小的凸起，每一个鼓起的部分包着一颗细小的油菜籽实。再过一段时间，荚果和油菜植株的绿色慢慢变成黄绿色，黄色，油菜籽成了一颗颗黑褐色的小圆粒，农人们又要忙碌一阵子了。
有的油菜地边上套种了一些蚕豆。胖胖的鼓鼓的蚕豆荚果，毫不矜持地挂在茎上。大大咧咧，有的尖尖的荚果顶端，还残留着一抹黑色。那是没有及时凋谢落地的蚕豆花，抵不过豆子生长的来势，只好就地萎谢。每一个荚果都有四五个鼓起，我摘了一个，剥开果夹，四颗和外皮一样绿的蚕豆还在沉睡。光滑的表皮，吸足了今天的雨水，微微透亮。母亲也习惯在油菜地旁种几行蚕豆，将未成熟的蚕豆摘回家去，剥了果荚做菜吃。煮来吃，软软糯糯的，带着春天的清香。剥掉豆子表皮，只剩下豆瓣了，剁一小撮酸菜做汤，酸酸的，令人胃口大开。我最喜欢母亲用韭菜炒的蚕豆，深绿的韭菜配着嫩绿的豆瓣，撒几点干红辣椒，这是春天最好的美味。我剥掉一颗蚕豆的表皮，放进嘴里嚼，嫩嫩的豆瓣带着淡淡的甜，还有雨水的润。这就是春天的味道吧。
天色渐晚，往回走。水田里有人在劳作。可能是趁着雨停了，赶紧忙活一阵。农人是大地最忠实的仆人，宁愿自己多辛劳一些，也不愿意误了土地的节奏。现在种水稻的越来越少，人们倾向于种植一些经济收入高的作物。很少看到人像我小时候那样，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了。一种叫做“抛秧盘”的工具基本上已经普及。卷着裤腿的男人和女人们，挥动手臂，一块块秧苗顺着抛物线落在整好的田垄上。看到他们的姿势，我突然想起了武侠小说和电影里的侠客们，猿臂一挥，便能出现奇迹。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站在田里插秧，时常直起腰来望望身后。那时觉得一片没有被秧苗占领的水田，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也幻想过一个动作能插一片秧苗，缩短劳作的时间。抛秧盘与原始的插秧优劣与否，我没有发言权。如果能减少人的辛劳程度，又能保证庄稼的收获，自然是最好的事。
有的水田还空着，等候着它们的主人。田垄边还有一些稀稀落落没有被耕整揉进土壤的紫云英，静静地望着灌满雨水的田。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一直抱怨今天下雨了，没有做多少事。幸好昨天已经把棉花种下了地。还有红薯没有下种，明天再也不能拖了。父亲还在悠哉，去了菜园采茶。老家菜园是个长条形，三条边上都是茶树。父亲喜欢采了茶叶，自己揉制。总说我给他买的茶叶不如自己家的好，又说清明谷雨时的茶是上品。那些黑乎乎的茶叶成品，实在无法用“细如雀舌”这样雅致的词语来形容，可是他却乐在其中。
回家时再次绕道那个有樱花的院子。樱花树上绿茵茵的，还夹杂着少数没有落尽的花朵。那些粉嫩的花朵如云，犹在眼前，转眼间已经花落叶生。围墙外水泥地上躺着一地花瓣，裹在雨水和泥浆里，无限惨淡。樱花的美丽只属于枝头。人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些落在城市水泥地上的花瓣，连化作春泥的机会都已被剥夺。
走到楼下时已经亮起了路灯。黄昏时分出来散步的人很多，人声喧哗，车灯如流星从身边划过。小雨又开始斜斜地飘了。正应了朱淑真那句：“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欲下潇潇雨。”今天郊外一路虽无酒，我竟是送了春一程？也不必如词人一般落寞和感伤，春终究是要离去的，把世间留给后面的季节，把期盼和希望留给我们。虽然说人间最美四月天，美好的事物，来过就好，太长长久久，我们便不会珍惜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刘柠柠 于 2012-4-22 17: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