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屋，东边墙

　　虎哥大兴土木，东边垒起砖墙，西边盖起砖房，重修了过道，安了大铁门，人来敲门当当响，院子里的赖皮狗紧一阵慢一阵地汪汪。虎嫂扯着破锣嗓子喊，谁、谁、谁呀！开门没见人，就翻白眼骂娘，让小孩子滚一边玩儿去。
　　几个小孩子远远地躲了，瞧虎嫂扭头回屋，又蹑手蹑脚地滚回来，刚要伸手敲门，见我从胡同里过来，缩回手，悻悻地离开，从兜里掏出摔爆竹比着武地摔得啪啪响，胡同里飘满硝烟味。
　　午后的阳光越过屋顶树梢，斜斜地照过来，让人心生暖意；虽然天并不暖。零零星星的爆破声高低错落，远远近近，以传统的方式烘托着年味；虽然这些年城里乡村年味越来越淡，好在农村是最后的阵地，情势略强些。
　　赖皮狗一阵汪汪，扯着铁链子朝我示威。虚嫂扎着围裙，乍伸着沾满白面的手从屋门口探头，见是我，满脸堆笑，露出不白不齐的牙，让我进屋。她向我报怨，说以为是小孩子们捣乱。她让我坐下，拿出糖和烟，继续包饺子。坑上蹲着面盆，里面有不大的一块面团，一只小铝盆，里面盛着韭菜馅，很显然，韭菜冻了，一点也不水灵。
　　我问她包多少了，她说才包，韭菜肉、牛肉馅的她和虎哥吃，圆圆吃素的，给她另包。圆圆是她的小女儿，这孩子像个小神仙，生下来不吃肉，鸡蛋也极少吃，唯一喜欢吃的肉食就是火腿肠，我开玩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虎嫂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咧嘴傻笑。
　　圆圆的姥姥在世的时候就不吃肉，我对此印像很深，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活到七十多，一生三次改嫁，从我们村改嫁到别的村，后来跟着闺女到了虎哥家，虎哥给她养老送终。村里上点岁数的人都知道，说起来其实虎嫂是本村的娃娃。来虎哥家以后，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西屋，整天不出门，也不爱掌灯，爱吃的饭是小米稀饭、白面馒头，不吃咸，不喜荤腥，像在道（信教）的一般。我有时回家去她屋里待会儿，听她坐在黑影里讲三国，讲杨家将，讲三侠五义，你不敢相信一个躬腰如弓的脏兮兮的老婆子，咬舌子，大字不识，竟然能讲这些东西。父亲说，你别看她表面上傻乎乎的，不懂个人情事理，其实脑子好使，她爹是有名的秀才。老太太随闺女来虎哥家前在原来的夫家经常挨打，还不让吃饱饭，弄得神经兮兮的。
　　圆圆是虎哥虎嫂的亲生女儿，有她之前，虎嫂婚后几年不生育，虎哥的娘很着急，和我娘嘁嚓，骂这个傻玩艺儿开始不让碰，好不容易让碰了，还老怀不上。远近医院去看过，吃过一些药，讨了些偏方，终不见效，只好认命。托我姑从打铁的二狗子家要了个丫头。二狗子的媳妇是个傻瓜，接二连三给二狗子生了仨丫头。最后这个丫头给了虎哥，虎哥支付给二狗子一些钱，算是营养费。虎哥娘奶粉、饼干、小米粥，一勺一勺把孩子喂大，等到会叫奶奶，众人才松了口气，这孩子不傻！给她起名莲莲。没成想，莲莲会跑了，虎嫂肚子大了，扑哧一声又来了个圆圆。虽然不是儿子，有点小遗憾，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虎哥腰杆硬气了不少，常没事叼着烟卷戳大街上神侃。
　　有了圆圆，莲莲顺理成章跟着奶奶过，她的那份地在奶奶名下种着，虎哥也不计较，逢秋过麦能帮就帮，从不说二话。虎哥娘人长得小巧，脾气火爆，虎嫂的脑子六十年转一遭，自然入不了她的法眼，不遂心就说，急了就骂，开始虎嫂胆子小，架不住有人挑唆，一来二去地终于炸了窝，和婆婆支起黄瓜架，开了骂坊。虎哥爹倒插门，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遇到这事只知道歪脖子咒骂，一点作用不起。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和娘常去劝，连哄带骂，各打五十大板，实在压不住了父亲才上场，眼珠子一瞪，吼一嗓子，两边趁势下坡，偃旗息鼓。
　　我问虎嫂，过年还自己过？不去东院里？她婆婆住在村东头，俗称东院里。不去！虎嫂少见得斩钉截铁，竟然不结巴。婆媳撕开脸皮以后她拒绝去婆家屋里一起过年，开始虎哥带着圆圆去，后来虎哥也不去了，个中原委没人深究。
　　房顶新修过了，没有扎棚，墙没有抹白灰，贴着报纸，都发了黄，几张美女画像出土的文物，透着陈年烟火味。几张奖状，是圆圆得的，每年一张，三好生。这孩子脑子不笨，学习用功，父亲有时感叹圆圆长大了可能会有出息，这也算帮帮虎哥。父亲对虎哥是恨铁不成钢。
　　虎哥怕我父亲，有我父亲在场他很规矩，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特别是酒，不敢喝，即使父亲让他喝，他也不敢放开喝，显得特别有出息。虎哥人比较晕，喝醉了耍酒疯，常常是别人把他送回屋，虎嫂少不了一顿骂。
　　虎哥先后娶了俩媳妇，都是我父亲帮着办的，所以他对父亲感恩戴德，唯唯喏喏。他人长得又矬又琐，早些年村里盖房修屋去帮忙，吃饭喝酒落下没出息的名，一来二去的耽误了，父亲托人给他花钱买了个南方媳妇，过了没多久散了，没留下孩子。于是又找了虎嫂。虎嫂娘儿俩一对脑子不灵光，好在虎嫂的姐姐人聪明，父亲和她谈了以后，她说信不着别人，就信着我父亲，她娘和她妹妹的一切事都朝他说话，我父亲满口应承。于是在一番斟酌计划之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虎嫂娘儿俩从原来的家里偷偷跑出来，被我父亲带人接到虎哥家，全族的人做好了打架的准备，村里乡里也早早打点好，防着对方来硬的。好在对方也是个不成器的货，对娘儿俩的出走不闻不问，或者是不愿意惹麻烦，总归是没有动静，这边乐得空紧张一场，和虎嫂的姐姐商议后，结婚登记办酒席，悄没声息地过起了日子。
　　扶不起的阿斗，烂泥上不了墙。这是父亲早年对虎哥的评价，一桩桩一件件，让父亲伤透了脑筋。虎哥没结婚的时候，虎哥爹像甩手掌柜的，不闻不问，急了只知道骂，左撇手抡起鞭子抽得驴啊啊叫。父亲帮着张罗，找虎哥爹商量，虎哥爹只知道闷头抽烟，半天吭哧不出话来，逼急了就咧嘴笑，说行啊，行啊，怎么都行啊。于是父亲就没了脾气，帮着当起多半个家。结婚以后又要分家，父亲和村里的干部又忙着理清财务，处理家务，黑灯半夜熬眼磨嘴皮子。这些事虎哥心里有数，所以父亲这边有个大事小情的，他跑得欢，嘴也甜，做起事来不偷懒，稍稍让父亲心理平衡了些。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下去。
　　虎哥家的东院墙倒了有五六年了，一直没修，说是没钱。喝酒喝得前列腺发炎差点要了命，肾也不好，本来不大的人，更窝囊了。后来西屋也塌了，敞着口，一片破败之象。前几年去他家，东边敞着，西边还关着裂缝的木头门，一只狗，几只鸡，一棵小桃树，一个压水井，两畦菜，秫秸棉柴树叶子堆一堆。虎嫂的姐姐疼妹妹，恨虎哥，骂他不成器，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她每年过年都去我家坐坐，诉诉苦，出出气，说过骂过少不了一通嘱咐，要我的爹娘多照看着那俩不成器的货，不看别人，就当可怜可怜圆圆那孩子。她一来，虎哥像老鼠遇见猫，躲得远远的，虎嫂躲不过，傻楞楞地在边上如坐针毡。
　　院子里响起流行音乐，是虎哥骑着破电摩回来了，圆圆从车上下来，见了我抿嘴笑，虎哥喜笑颜开，让圆圆叫叔，说是去买了鞭炮和小烟花。院中的孩子们跟着进来，拽着虎哥叫虎大爷，问他买了什么。虎哥很自豪，说现在不分，等吃完晚饭再分，于是孩子们一哄而散，盼着天快点儿黑下来。虎哥怪虎嫂没沏茶，虎嫂说炉子不旺，水没开，他一脸的责怪，说你还会干啥？我忙解释说不渴，刚吃过饭。
　　虎哥去捅炉火，洗茶杯，虎嫂继续包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北墙正中挂着三代宗亲的族谱，上面那些名字是我去年帮着填上的，黑色的碳素字迹发着亮光。虎哥的爷爷在世时候留下话，只要我奶奶在世，虎哥家就不能单独请家堂。于是每年大年初一，虎哥的爹从村东头端着上供的饺子来我家上供，大冷天，等到了，煮好的饺子早凉透了。这种仪式因我奶奶去世而中止，虎哥作为长子请了家堂，年三十上午去村外燃香上供点鞭炮，把同族的先人请进家里过年，父亲也去虎哥家坐坐，说说闲话，回来埋怨虎哥屋里冷得像冰窖。
　　水开了，虎哥让我去西屋，说新盖的，有火炕，暖和，沏上茶，端来糖和瓜子，往炕洞里塞了几把柴禾。他说起新修的墙，新盖的西屋，北房新修了顶，开春再刷刷仿瓷。他说起打工的事，这工地那工地，这工头那工人，伙食工钱，关系好坏，一双粗手夹着燃起的烟，一口黄牙满是烟锈，一张瘦脸洋溢着笑容。我忍着冷，听他说话，把他的话装在心里，满满当当的。
　　天终于黑下来了，虎哥的院门口房檐上闪着五彩灯，孩子们聚在虎哥院里放烟花，他笑得像个孩子。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2-22 07:04 编辑 ] 当当, 嗓子, 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