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姑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05 编辑 <br /><br />　 　异族姑娘
　　街角的清真烤饼店有一段日子没有营业了，真的有些想那些饼了。看见旁边卖水果的男子与人闲聊，便过去询问，卖水果的男子回答：去朝拜了。朝拜？是像藏人那样孤独地在白雪皑皑的苍茫古道上一步一匍匐地行进，直到抵达心中的圣地吗？不，他们去的不是西藏。他们去的是沙特阿拉伯的麦加。
　　麦加？哦，很远。当然很远，一个女人插话说。那他的女儿呢？为什么不在店里？我接着问。嫁人了，听说嫁了一个汉人。所以不能在店里做了。为什么？我依然在追问。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的习俗里，女儿是不能嫁给异族的。如果嫁了异族，她就是有罪的。她的家人将为此羞愧，她的孩子也将蒙羞，成为罪人。
　　为什么对女子这样苛刻？男人不是也有娶了异族姑娘的吗？
　　是啊，但是娶和嫁是不同的，娶回来的姑娘生的是他们的孩子，而嫁出去的女儿是不同的。所以要娶他们的姑娘，一定要先入教，据说有了信仰的人才是一个坚韧的真正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家人。并且出生的孩子也要随母亲的姓。
　　可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形，异族联姻后，孩子随了父姓的。比如苗秀花。
　　苗秀花？苗秀花是谁？
　　那你知道阿依古丽吗？就是在集市上卖新疆羊肉串的那个穿得像火焰一样的姑娘。她叫苗秀花。她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在繁华的集市卖烤羊肉串，恰如一朵花正在待放，骄傲的像公主。她穿着红色的衣裙，戴着珠串欲滴或是羽毛飘摇的帽子，艳丽如火焰。她仰着浓密的睫毛，眼波飞转，手里夸张地来回翻转着串满肉块的铁钳，炉火映照着一张稚气的脸。她的火炉前，竖着大大的牌子：正宗新疆羊肉串。
　　阿依古丽是个小小的传说，传说她生下来是叫做苗秀花的。人们知道苗秀花的时候，是某一年的春节，苗秀花和她的母亲一起出现在某家单位的年终总结大会上。张灯结彩的舞台上，一个男子弹着冬不拉，另一个男子戴着刚好扣住前额的毡帽，晃动着身体，耸动着肩膀，有节奏地击打着手里的鼓。鼓点激越起来的时候，一个身穿长裙，披着纱衣的女子耸动着双肩，轻快地旋转着，仙女般地落在舞台上。衣裙随着女子柔软灵动的身体飘摇。旋转间，人们看见女人长长的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有人开始私语：这个女人是谁？从哪里来？
　　这时候还没有上学的苗秀花冲着舞台上那个女人叫着妈妈，兴奋地跑到舞台上。她梳着满头的小辫子，披着红色纱巾，手牵着纱巾的角，如蝴蝶飞入花丛中，围绕着载歌载舞的男子和母亲快乐起舞。那时候的苗秀花稚嫩的很，远没有遗传母亲的妩媚和轻盈，却快乐的像天使。那个晚会之后，人们都知道单位上新来的苗师傅原来娶了一个会跳舞的女人，会跳舞的女人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不知为什么嫁了一个普通的羞涩腼腆的汉族男人。
　　苗秀花在众人的目光里渐渐长大，偶尔有人好奇地追问一些话题且暧昧地笑着。苗秀花在懵懂中渐渐懂得那些暗含的话意，苗秀花开始慢慢回避且开始抵抗。终于有一天，苗秀花爆发了。原因是在跳皮筋的时候，苗秀花接连越过了几个不断升起的高度。一个同学不屑地对着她的背影说：有什么神气的，一个二转子罢了（二转子是当地的一句粗话，意思为杂种）。
　　话音落进了苗秀花的耳朵，她转身，直勾勾地盯着同学的眼睛说：你说谁是二转子？那天，以苗秀花穷追不舍，把同学按到在土堆上为胜利。当然，关于苗秀花最经典的传说是她用手指着哭泣的同学，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了，我叫——苗——秀——花！
　　郑重地宣布了自己叫苗秀花的女孩，自此再也不爱上课，不爱上学，热衷于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来往。最终没有上完初中，就开始了浪迹社会的生活。
　　当叫做阿依古丽的女子顶着羽毛飘摇的毡帽，穿着艳丽的纱裙，火焰般出现在繁华的集市时，人们才诧异地发现苗秀花失踪很久了，失踪后再度出现的苗秀花已经叫做阿依古丽了。看她身姿摇曳，眼波流转，俨然脱胎换骨般成了真正的维族女子。
　　阿依古丽的美艳如昙花般在烤肉摊前转瞬即逝。就像她的出现一样，一夜之间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个闪耀过阿依古丽明艳脸庞的火炉前，换坐的是另一张尚未成熟的男孩的脸，男孩很漂亮，眉毛浓密，眼波幽深。有人大声地问男孩：嘿，小巴郎子，阿依古丽呢？
　　男孩笨拙地翻动着炭火，不回答。再被追问，男孩扬扬眉梢，说：我姓苗。男孩的身后，满脸皱褶的维族女人身形臃肿，沉默的切着羊肉。没有人回答：阿依古丽去了哪里?
　　后来有人说：阿依古丽跟着一个南疆的维族人跑了，有人反驳说：是跟着南方做生意的小白脸跑了。总之，阿依古丽被那个叫做爱情的风拐跑了。
　　人们在说起苗秀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明明。
　　向毛主席保证！我不会忘了你。写下这句话，我便看见童年的你越过岁月的长河，笑着站在我面前。我正要抓住这个瞬间，你的身影就如海市蜃楼般飘渺着褪去，朦胧模糊到不知名的远处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想你。那时候，你叫明明，住在嘉峪关。我叫香香，住在玉门。我们都是女孩，八九岁的样子，或者你比我大一两岁。
　　认识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回族女孩或者准确地说你是回汉混血的女孩。那个年代那个年纪的的我是没有民族概念的，更不懂得血统以及宗教信仰。我从玉门到嘉峪关的大伯家度假期，你的家住在隔壁。大伯家有三个堂姐，一个堂哥。他们比我大很多，自然是不屑带我出去玩的。而我认识你是在门口的路边。路对面有一家煤场，不远处有一个水龙头。煤场里总是有人进出，装卸着煤块。于是，也就有成群的孩子追逐着进出，在水龙头那里嬉闹。然后穿过马路，奔跑到这边。我站在路边的空地上，看着他们做着游戏，消失到不同的角落和成排的房子背后去。这样的张望里，我们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对方，发现彼此进出在相邻的门里。然后，我们成了伙伴，你带我融进了那群孩子中间。
　　很快我就感觉到了你的不同。比如你偶尔的失踪，比如你总是躲开的一些场合，比如那群孩子对于你的不同表现出的不屑和孤立。你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还爱说：向毛主席保证！
　　向毛主席保证，我们有了自己的秘密，那些秘密和食物有关，和水有关。还有一些事情不是秘密，和你有关，和家有关。
　　你的父母是双职工，常常不在家。你总是一个人，脖子上挂着钥匙，却从来不肯带任何人到你的家里去，也不进到别人的家里去。你总是隔着墙头叫我的名字，然后我们一起出门，到想去的地方，说很多的话，你对于我妈妈很快要给我生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的事情羡慕不已。你遗憾地告诉我，因为你和我们不同，你的妈妈是不能给你生弟弟和妹妹的。
　　你的母亲在单位的机关工作，也许是个会计吧。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穿得很干净，有一种说不出的别致和特殊，总和我们眼中的妈妈不同。我几乎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出现在路的远端时，你的影子比她更快地闪到家里去了。她在的时候，我听不到你在墙那边喊我的声音，我的堂姐们更是不许我在这边叫你的名字。姐姐们珍重地说：不能影响明明，因为她和妈妈要做功课。我悄悄问你做什么功课，你说你的功课是为赎罪的，妈妈说必须坚持。你说害怕那个长长的不能吃饭的日子，快要饿死了。妈妈也说要坚持，因为她是有罪的，你也是有罪的，你们要更加地虔诚，才能减去一些罪。所以，你的妈妈是不能生弟弟或者妹妹和你做伴的。
　　后来，我有了弟弟，有几年没有去过嘉峪关了。再度来到那里，我先站在路边看你家的门，然后悄悄立在院子的墙边，静静地听对面的动静。终于，隔壁的门响了，我赶紧跑到了门口，你的父亲怀抱着一个粉嫩的女孩走出来。他们说着话从我眼前经过，女孩的眼神越过我的脸庞离去，她清秀的容颜像极了你的模样。
　　明明呢？明明，你在哪？我忍不住问了堂姐，堂姐说：明明的父母离婚了，她跟着妈妈去兰州了。她们说你父亲终于有了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孩子。那女孩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在墙角听女孩轻灵的笑声在那端悦耳动听，她是你梦想的陪伴，可是却不属于你。我想起你——明明，却不知道你姓什么。
　　再后来，二十岁那年，依然在嘉峪关的大伯家，一本影集里，我看到了你。白茫茫的雪地上，枯败的植物低垂着枝干，仿佛风轻轻摇动，植物就会醒来的样子。你匍匐着身体，从植物的间隙里探出头。红色的毛绒绒的帽子格外的明艳，帽子上圆溜溜的绒球淘气地坠在雪的背景里。你在笑。笑得很美。
　　明明，我低低地喊出你的名字。是的，那就是你，我一眼认出了你。然后，翻过去，是你和你红色的帽子在雪地里跳跃，长大的你在动态中回眸的笑，一瞬间惊艳了我的目光。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你。
　　向毛主席保证！我一直记得你。明明，你会看到这些字吗？你会想起我吗？或者另一个你恰好也叫明明。那么，明明，你好！我想说的只要你懂，就好。
　　现在这个月满之夜，我在鲁南想起你们：我的异族姑娘阿依古丽和明明，命运的绳索将你们带往何方？
　　明明，我想起你在雪地里的样子，你的笑，还有你的毛绒绒的红色帽子。我知道镜头的这端，你看过来的方向，是一个男子。他为了你去了兰州，你们去了雪中的公园，憧憬着纯洁的爱情和火热的生活。你们去见了你的母亲，然后，男子黯然地离去。
　　阿依古丽，或者叫做苗秀花的女孩。有人说你回来过，只是你没有戴帽子，也不再穿火红的裙子。你脚步迟缓地经过曾经繁华的集市，经过写着：正宗新疆羊肉串的烧烤摊。有人迟疑地喊你：阿依古丽。你谦虚地回答：我叫苗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