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曾经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不喜欢泡桐树。对不喜欢的事物，又何患无辞呢？以貌取树，外形不够俊美。虽然它看上去树干粗壮、冠盖如云，却显得过于老成持重。春季举一树颜色寡淡的繁花，既非纯粹的紫，也非纯粹的白。初看时，脸相干干净净，还能入眼，像农家豆蔻梢头姿色平常的女孩儿。未开多久，就一脸尘垢，变成一个邋遢的妇道人家了。且花朵一兜兜向下，仿佛不胜重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由于冠盖太大，一到夏日，就是蚊蝇的集聚地，并且一年四季朝地面飘落一些残花呀败叶呀衰果呀，打扰路过的你平静的岁月。这样也罢，不见少见为妙，但它却长在街道路边，我骑车上班途经红军路就遇见了。 刚下学，我带着不能上大学的失意，带着不能主宰命运的惆怅，还有青春少女的忧伤，到父母所在工厂上班。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儿，到工厂只能上“三班倒”。虽然父亲喜滋滋地告诉我，这是全厂最好的工种——到技术科当一名化验员。上“三班倒”令我有见不得人的羞惭。特别是夜班下班，裹着一件大衣与迎面而来上长白班的衣着光鲜的人相遇，总令我有逃离的感觉，年轻的自尊啊。最让我郁郁的是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一个青年，不可避免对未来充满幻想，想有一番作为，但现实却让你成为最底层的工人，这对当时心性高远的我无疑是幻灭和打击。又因为喜欢读书，平日与一些粗俗的工人为伍（含了些对劳动者的偏见），骨子里还是格格不入的。再者，我所在的工厂偏远，我的一些同学因父母在行政单位上班，也相继安排在行政单位，我总感觉低人一等，也与同学睽离了。除了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偶尔来找我，要不，我几乎与外界隔绝。

那是我最苦闷的日子，空怀一腔梦想，形单影只，一个说话的朋友也没有。那棵泡桐树就出现在我这段孤寂苦闷的岁月。我在车间二楼东边的一个小化验室上班，我经常把机器的轰隆隆声和工人的嘈杂声关在门外，一个人躲在里面抄一些诗词。抄的最多的是《红楼梦》里的诗词，特别是抄到《葬花词》，更加悲从中来。那棵泡桐树就静静地伫立在化验室窗户外，我一抬头，就会看到它悄无声息的影子。有时举一树颜色寡淡的花朵，有时举一树蒙尘的叶片，毫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像电影《蝴蝶梦》里那个刻板、严肃的管家，时刻在一旁监视着、窥视着屋子里的动静，令我青春的真实、窘迫一览无遗。也许因为它过于高大粗壮，我很少看到它在微风中摇曳的柔姿。大风起兮，又过于张牙舞爪。特别是风雨晦晦之夜，让我如遇鬼魅地害怕。

或许这才是我讨厌它的潜在理由吧。是因为它出现在我最单调、最孤寂、最苦闷、最无所适从的青春时期。我厌烦它实际上是厌烦自己那段苍白的岁月，它照见了我孤独、徘徊的影子，说出了我的自卑、失意，以及静水流深的忧伤。以后的岁月，我从不愿提及它，刻意忘记它、回避它，仿佛它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

想到写它，是从《草木诗经》里读到关于它的记载。我和它虽属旧识，却又一无所知，它的出生、秉性、喜乐及其枯荣无从知晓。对于一棵形状不陌生的树，一棵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树，到底还是有点好奇心的，于是就随着《草木诗经》走近“椅桐梓漆”的桐，惊奇地发现这棵一直被我遗忘的、不起眼的泡桐，有着如此古老渊源和丰富内涵。

它是《诗经》里出现的最古老树种之一。之所以长得高大粗壮，是因为它身上有着粗壮的神经。它是一棵自强不息的树，剪一根枝杆一着地遇水就可发芽生根，而且生长非常迅速，十几年树龄的泡桐要比同龄杨树直径大一倍。生长时间长了，树干会出现中空，但不代表腹笥空泛。桐木本虚而干实，有着极强的导音性，不论天气变化，均可稳定音色，是斫琴的良材，故有“琴桐”之称。传说中的“伏羲斫桐为琴”指的就是泡桐。我国四大名琴之一“焦尾琴”也是用泡桐制作。据《后汉书·蔡邕列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可见泡桐音色之美。它不仅音色美，而且桐材有一种带绢丝光亮、优美、细腻的纹理，自然图案特好。我闲闲地听着古琴曲，这些沉浑、朴拙、天籁的音调竟然是泡桐木演奏出来的；还有那些写弹琴的古诗词，如“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弹者勾、挑、抹、拂，无不是泡桐木；“欲将心事付瑶琴”，心事付的也是泡桐木啊。不由得我重新来认识这个陌生故旧。

它一度与《诗经》里“凤凰来栖”的梧桐混淆。关于梧桐与泡桐的争议一直未休。日本人却一直把它当作凤凰木。在日本传统纹章的图案里，桐纹的尊贵仅次于皇家的菊纹。现在日本政府的纹章也还是桐纹。日本护照的封面是菊纹，首页就用桐纹；最高额的五百元硬币上用的也是桐纹。

泡桐花的花语是期待你的爱，这也来源于日本。桐木被认为是最适合做家具的材木。就像中国有女儿红的酿酒故事，在日本人的传统生活里，如果某家生了个女孩，就会在自家屋前种上一颗泡桐树，目的就是为了等到女儿出嫁时，可以用这棵泡桐的木材为自家的女儿打出全套嫁妆家具。如果你想让对方知道你喜欢他，那么，就可以送代表着期待你的爱的泡桐花来给他。 我曾在诗词里憧憬过它陌生的美，陶醉于柳永“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所营造的梧叶飘舞的画意，沉浸于周邦彦“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的桐花环绕的诗情，怎么就没感知到这株近在咫尺的泡桐木散发出的古老意蕴。我的目光总是望向远方，忽略或遗忘了近处的美。

在我记忆中，它之所以灰头土脸，不够俊朗，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因为它的叶片分泌一种粘性物质，能吸附大量烟尘及有毒气体，它是以肮脏自已来换取所在环境的洁，是城镇绿化及营造防护林的优良树种。 四月是泡桐花盛期。花朵呈喇叭状簇拥在树枝上，或像一个个挨挨挤挤的小风铃。它有着略带甜味的淡淡香气，而我身处近旁，竟然没有嗅到。是我内心过于浮燥，不曾留意过它，还是它淡雅的香气只为有心人释放？泡桐花还可以吃，下到汤里，或油炸。摘下泡桐花，对着它洁白的、水灵得仿佛滴出水来的蒂部狠狠地吮一口，就有一丝丝带着淡香的轻浅的甜进入喉管，直沁心脾。这都是我没有领略的美味。而我只看到了它令人生厌的一面，飘落在地上，与泥土粘滞在一起，惨然失色，上面爬满蚂蚁或小虫子，不时有自远而来的大脚板践踏。

其实，泡桐也见证了我的不甘平庸。我曾在这个小小的化验室里复习，参加成人高考，边上班边自学取得大学文凭；还在这个小小的化验室里写诗，写下我的春悲秋恨。后来，我调到厂财务科上班，彻底告别了那棵守护我的泡桐树。再后来，渐行渐远渐无书。

至于它的其它用途，材质轻、柔，可做航空模型、精密仪器外壳[size=+0]，根果可以入药，就不一一赘述了，再徒然寻找它的美质已无益。对于我来说，它永远只是一棵寂寞地生长在工厂里的泡桐，像我的青春一样灰头土脸。在那些无知的岁月，有着怎样错过的精彩？或许我也曾捡拾过它一二瓣花朵，或许我也曾和工厂的女伴在它的遮蔽下纳凉，说过一些少女的情话。昌说“它曾经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的，我无法回避生命经历的一切，无论欢乐忧伤与否，它们都是生命的屐履。

友人写过《我是你窗外的泡桐》一诗：
“你在与不在
我从未离你走开
孓然地站在窗外
独守孤独与寂寞的无奈
为等你回来
轻风细语
陪你的岁月
没有艳丽花开
只有绿色期待
我的心
空空
只为留你
在心中”

——或许那棵寂寞待立窗外的泡桐树就是印在窗玻璃上的我，我曾经如此寂寥地守望过我的青春岁月。

来年春天，泡桐花在红军路盛放，我将不再嫌恶地快步走过，而是伫立在它哑紫色的花冠下，闭上眼睛，让它轻浅的甜香一丝丝地飘入我的心扉…… 2014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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