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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古屋的缺嘴

2020-09-17抒情散文官舟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2 编辑

  很突然,我们一行兀自撞入这个小村。和我们风格雷同的是这天气,让我这个瘦弱之躯必须穿上棉衣。那些被寒风吹得或红或黄的叶子,以亮丽的姿色在生命中作最后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2 编辑 <br /><br />  很突然,我们一行兀自撞入这个小村。
  和我们风格雷同的是这天气,让我这个瘦弱之躯必须穿上棉衣。那些被寒风吹得或红或黄的叶子,以亮丽的姿色在生命中作最后的妖娆,在苍绿中跃出来,成为这一幕剧的主角。这是一种让人心痛的美,是晚霞式的回光返照。如此狂舞的生命,下一个情节我不敢轻易道出,但总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巫溪是一个端庄秀丽、热情善良的女子,像她的名字。她径直把我们带到小村核心部位。这样直奔主题,让我来不及铺垫,来不及领略音乐的过门。这个小村,我以前到过,但那时我只是一个过客,并未关注它,所以未曾在心里划上明显的痕迹。这次到来,我对之陌生如初见,而它或许已经等我上百年。目光到处搜索,我想发现是否在梦中相见过,但我的心运转不过来,一时无法找到事件的经脉,只得懵懵懂懂地撞入核心。
  巫溪总把故乡挂在嘴边,不用说,故乡像一块石头搁在她心里,而一块石头是无法消化的。她的老家就在这里,她指给我们看了,只剩下一块荒坪,那是一场火灾的后果。我们跟她寡言却热情的五叔、五娘打过招呼,就扑入一个空荡荡的屋场坪。从残垣断壁看,它本是一栋阔大的窨子屋,假若在其间竖立四栋三进的木屋,房屋之间还有足够的采光通风间距和天井,如此家势非常了得。在与巫溪的七公和接公的漫谈中,我们知晓,这个家族出过清朝进士、国民党乡长、抗美援朝勇士等有头有面的人物,他们还把清华博士还乡录像播放给我们看。灾难毁灭了一些辉煌,而另一些辉煌却是什么也毁灭不了的。
  如今除了剩下的空坪外,最显眼的是残缺的围墙,像一张大开的巨嘴露着残缺的牙齿,又似一个已经豁缺而拉不拢的拉链。这是另一场火灾遗留的罪证。无需介绍,巫溪的散文《冬天里的死亡》已经很详尽地讲述了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痛和那一次令心直往下沉的死亡。巨嘴要说什么,残牙要咬什么,拉链想掩藏什么或暴露什么?对于这个命题的靶子,我无法命中十环。我举着相机,不厌其烦地把这个场景的每一个局部记录下来。
  天阴沉着,弄得像个思想家。我不是思想家,是个凡夫俗子,但任何一个俗人对于失去家园的痛都是刻骨铭心的。我能深切感悟大火是如何把心烧焦的。站在残墙之间,我的心比空荡的屋场坪更空洞。
  凤奶无意中失火,数百年的窨子屋经不起一个偶然的袭击,木屋瞬间消失,失去支撑和牵扯的四面砖墙被撕碎,成了对天诉说的残齿豁口。这是这个家族中最大的窨子屋,它是蜂王,以前其旁边紧挨着好些小一些的窨子屋,形成一个群落,筑成密密挤挤的蜂房和层层叠叠的蘑菇。据说,窨子屋群加上家族武装有着固若金汤的抵御,土匪多次前来抢劫,却每次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但是天意难违,凤奶奶烤猪膀腿,肉吃不到,却让几户人家遭受灭顶之灾,小村和家族最可炫耀的辉煌瞬即粉碎。
  七公和接公说,家族的兴盛是先人靠担脚担起步的。故事就像正能量的教材一样,勤劳+智慧让会同县的大地主李天玉相中为合作伙伴,大地主的资本和小贬的勤奋、精明强强联合,迸发出强劲的生命力,生意开始风生水起,家里也就不断买田置屋,家族居住的一片土地也因此得名“市田”。到土改时,家族中有18户被划为地主,当然还有一些家庭因为破落而有幸“漏网”。在这个山多田少的偏远山区,一个家族有这么多地主,这足见这个家族的整体势力。
  事物都是这样,蓄积、发展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毁灭却只需要片刻。仅仅一个疏忽,就远远胜过了一支土匪的队伍。我可以设想火灾中的种种场面,但我还是不能还原真实的场景,无法还原凤奶的失火时和失火后疯癫般的惊恐与自责,无法还原被殃及者的愤怒和过后的谅解,无法还原凤奶的死以及由死而泯灭的恩仇,因为我不是亲历者。巫溪是亲历者,她在她散文的舞台里把失火者、被殃及者和旁人的种种表现与矛盾交织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描绘了人性的真实,赋予人性的魅力。
  而此刻,一切归于宁静。这种张着一张缺口、露着一口残牙的宁静,让我的心紧缩、下沉。我每每见到故乡在岁月中沉沦,心里就有痛,就像看到我的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一般。无力回天的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只能总是把重重的叹息砸在心里,让心碎了再碎。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却又是我的故乡,是啊,除了没有生我养我,和我的官舟寨有什么区别呢?我的官舟寨早在清朝就已经走过了这样的历程,市田的故事只是官舟寨的翻版或者演绎,它们所给予的乡愁是一样的。
  现在我看到的,还有两栋残缺了的旧木屋。其中一栋残屋,空了两面板壁,它的中堂暴露出来,我们毫无受阻地走进去,那雕花的八仙桌和椅子早已开始了腐朽的进程,精致的过去沉寂得过于灰暗,我不敢坐到椅子上去,不要因为我的贪心让它突然粉身碎骨。我静静地打量着它们,或许它们也静静地打量着我,相互并不能完全读懂,却似乎有着前世之缘,因此极感亲切。雕花的神龛上贡着一个族谱盒,我很想上前打开翻一翻,对于研究古代文化和地域文化的爱好者,这必然是一个好机会。可是,我还是制止了自己,怕我的鲁莽让故事流出来,引起他们家族的伤心。我把注意力转移到窗花上,初看这窗花并无太大的吸引力,粗犷简洁,不事张扬。许是我看多了闻名遐迩的高椅古村那些式样繁多的窗花之缘故,有了一种审美疲劳,对许多窗花并不大细看。好在我需要把那族谱搁置一边,便集中注意力看这屋子上的窗花。我发现是我错了,这窗花删繁就简,有着不一样的冲击力。这简洁像历经沧桑的哲理,只留下大浪淘过后寥寥数言的至简大道;这宽线条彰显着大气和宽仁,在厚重的气息里有一股力量不言自威;而在粗犷中又蕴含着精致和灵动,这简笔画式的鸟与叶,极富灵性和动感,我认定它们是有生命的,一直还活着,在人们不经意时就要活动一下筋骨。主人和雕匠的内心境界在此浮现出冰山一角,作为一个文艺爱好者,我只能深感自己的浅薄。这也好,就让我仰视、让我心生崇敬吧。这样,我更能沉浸到他们构筑的韵致之中,更能静化我的心灵。如此沉潜好一阵子之后,我才从窗花中游出来。
  我叫彪、洪二美女上楼,开启小木窗,想象着古代女子依窗静思的情节,留下一张相片。她们发现房子朽得严重,仿佛脚步稍重一点就要塌下。她们如履薄冰地走到窗户处,探出头,把一个微笑献给这栋忧伤的旧木屋。我举着相机,把此情此景定格在市田。
  一个疯女人走过来走过去,像是总在找路,却又总是找不到路。自言自语地在重复着什么,我们谁也听不懂,我们也无法去关心她,甚至连问候一声也不能送达。她看着我们这些陌生人,那种异样的目光,无非表示我们这帮人就是癫子:似乎想看穿这古屋遗迹,想揭开迷团,却只是过往的一阵风,还不如她看得透彻。
  见到我们一行陌生人在此踯蹰,几个主人走拢来,我们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他们的感叹已经埋在心里,埋得很深,就像水里的鱼,越大的越沉在深处。岁月的风尘掩埋了他们痛失祖屋的忧伤,他们平静地介绍着一些情况。只是他们迷茫的眼神和密集的皱纹泛出许多无奈和隐痛。他们早已接受了生存的现实,平静地过着贫穷、充实、安定的生活。我心里只能祝福他们,除此别无敬意。
  巫溪一定要去看看那条小溪。她絮絮叨叨地描述着记忆中小溪的种种美好,诉说着小时候与小溪的各式故事。所有这些,我都深知,因为我的童年也是泡在官舟寨小溪里的。我给她归结为一句话:她就是那小溪的一条鱼。当她走到小溪跟前,却黯然神伤,那溪床已被泥沙填高,那溪水已浅,那些大树已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面目全非。就像倾心相守一个约定,最终这个约定已经被人涂改,这样的伤心是不能用流泪来表达的,只是有一把刀子在心里碎碎地切割。巫溪把泪回向心里,一脸落寞。
  巫溪的五爷、五娘用最乡土的美食招待我们,腊肉、土鸡,不施农药化肥的白菜、芫荽,所有的菜都不放城里餐馆少不得的那些香料,我们一个个把肚皮撑得要破了。这时,我们找到了一些故乡的感觉。我发现,在故乡迅速消逝而乡愁难以释放的今天,我们多么渴望故乡的味道。
  我们试图让巫溪的七公、接公打开一部家族史,可是他们似乎找不到头绪,也许这部历史过于厚重、风雨过于密集,他们无法用语言去展开。所有意欲敲开一个缺口而通往家族历史纵深的努力均告失败,他们在悲欢离合的情绪中沉浮,不能自主,自制的农家米酒趁机袭击了他们,他们说出的只有酒话了。巫溪也醉了,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开故乡那么多年,无论天南海北,无论风吹雨打,心里的故乡始终坚挺着。然而,当返回故乡时,故乡没能守住自己。这不怪故乡,但心里的失落和痛一阵阵加剧,柔弱的心承受不了这般绞这般磨。
  家族的老人一个个离世,存世者无多,且都已是风烛残年,不知哪一天,他们会全部失踪,家族的故事也会被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再也找不回来。巫溪正是载着极大的希望来打捞这些就要沉沦的故事,可是现实就是一个豁口,张着大嘴却说不出什么。没有收获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有些失落,但我们不后悔此行。
  离别的时候,我为古屋和这里的人们祈祷。这时,似乎有一丝光抹在了窨子屋的残墙上,风轻轻拂过,几粒沙子从残墙上掉下来。这难道是对我们忧伤和祈祷的回应。我只是反复与残墙对视,不说再见。古屋也只是张着缺嘴,不说再见。巫溪醉着,也不说再见。
201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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