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风南太行(二、深山人家)
2021-12-25叙事散文辛贵强
(二)深山人家辛贵强 于太行深山转悠,偶成一首山里人家的印象诗,抄录如下: 深山野谷红尘外,鸡犬问答见炊烟。
石头小院隐绿林,迎客主人笑脸憨。我所在县分两个地理区域,人们习惯称西半县、东半县。西半县属山势较为平缓的丘陵山区,面积虽然只占三分……
石头小院隐绿林,迎客主人笑脸憨。我所在县分两个地理区域,人们习惯称西半县、东半县。西半县属山势较为平缓的丘陵山区,面积虽然只占三分……
(二)深山人家辛贵强
于太行深山转悠,偶成一首山里人家的印象诗,抄录如下:
深山野谷红尘外,鸡犬问答见炊烟。
石头小院隐绿林,迎客主人笑脸憨。 我所在县分两个地理区域,人们习惯称西半县、东半县。西半县属山势较为平缓的丘陵山区,面积虽然只占三分之一,人口却占了三分之二;山大沟深关山阻隔的东半县占有面积三分之二,人口却只有三分之一。四塞之固出行不便,居住分散缺少交流,使得这方人众普遍见世面少,显得颟顸、笨拙得多。于是东半县的人便往往成了西半县人调侃的对象,一律被称之为“东山槲木”。 槲木者,东部深山斜生歪长木质坚硬难下斧钺自然也就不成材料之树种是也,暗喻东山人木讷愚钝不开窍,皮实吃苦耐摔打,脾气倔巴一根筋的种种特性。至于嘲笑东山人愚钝无知的段子就太多了,说东山里居住在深峡一线天中的爷儿俩爬上青峰之顶去砍柴,儿子仰头观天大惊失色道:爹啊,这天咋就恁大,要是阴阴天得个三年两载吧?爹嗔道:说啥呢,又让人家笑话咱东山槲木不是?天再大,三五个月还阴不住呀,咋就用得了三两年?呵呵,做爹的到底比儿子强。还说东山的一伙人结伴到了外地城市,看见停靠在站台的火车,惊诧得舌头吐出半天缩不回来,有的说这东西恁大,要割多少草才能喂饱了?有的说这东西躺着都跑这么快,要是站起来还不蹿到天上去?正指手画脚间,火车突然一声鸣叫,几个人吓得脸如土灰,指着车轮说这东西蹄子恁大,给咱一下还有命吗?如此这般,各版本的段子不一而足,虽然极尽夸张之能事,但是对东山人的少见多怪愚鲁憨直的基本评价却不容置疑。尽管东山人也反唇相讥西半县的人,什么进山来砍饸饹床腿却怎么也找不到树杈杈朝下长的,就不懂得砍下后一掉个就是朝上了云云,给自己找回些面子,但终归是嘴上的招数,不能丝毫改变自己的形象。 不管人们怎么对东山人戏谑揶揄,我都借各种机会走进大山,千方百计逼近他们生活的世界,感受他们的生活生存状态,以及闭塞环境下濡养的性格本真。 大山深处是云雾的故乡,那云雾说来就来,流动如奔马,静止若牛奶,或缠在山腰,或汪在谷底,缠绵悱恻得至情至性无怨无悔。就像这见潮气就滋生蔓延的白云浓雾,东山人在大山深腹之中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往往峡谷底部可见较大的村落,一河两岸依偎了高高悬崖,远离外界的喧嚣嘈杂,恬淡而幽静。一些人家则散落于山脑坡洼,三户两户甚至一家一户依山挨崖筑房而居,俱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屋石头院,守山田而耕作,散牛羊于野坡。那层层梯田地因山坡过陡,便窄得卧不下牛回不转耧,耕田的人怕把牛整毛了滚落山沟摔成肉饼,投鼠忌器地对牛呵斥道:不用你掉蛋,等下了河下“小二亩”再跟你算账。可怜天见的,小二亩就是最大田地了!斗折蛇行的山道上,偶有一对憨厚羞涩的新人骑在披红着彩的马背上,在闹闹的唢呐、鞭炮声中走过,于是深山野沟中便又多了一个生命的热点,或许一年头上便会有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在这远离尘寰的远山野谷响起…… 这种被人称作“山庄窝铺”的地方,走了去还真非易事,山一程水一程无不是逶迤难行,险道惊魂。大山甚至阻挡得连本省电台电视台信号都传递不过来,只能就近获取河南的。山里人不无幽默,说他们行政上受山西领导,政治上却受河南调度。 那路有那么远?后来因筑路闻名天下的锡崖沟村,于沟下还有一道垂直跌下去下的深峡,两岸的人鸡犬之声相闻,举手投足可见,可年节和平时走动一早就扯着嗓门喊话过去通报了信息,然后就擓了篮子上路,等绕着大弯到了对岸已是正午时分,吃饭正赶趟。看山跑死马哪!东山里地广人稀,决定了村与村的距离一闹就是好几十里,距县城更是百里开外的多,过去不通车时来回全是步行。好在此地人从小练就了“飞毛腿”的功夫,走再远的路也不在话下。物竞天选,适者生存,没这本事咋在山里混?于是山外人总结出一条极为珍贵的经验:比什么也不要和东山人比走道,哪怕再难走的路人家也能健步如飞,而咱只有臭汗淋漓大喘气的份! 那路有多难走?曰“摔死圪狑(金华鼠)跌死猴”。解放初一位县委书记第一次骑马到后锡崖沟村下乡,马在半道生生给吓死了;县畜牧部门为关心村里群众收购了几十头生猪,赶上深沟之顶只剩下七八头,其余都在半道滚坡摔死了;本村一小伙从河南讨了媳妇,背新娘回来,一不小心将新媳妇摔下了悬崖……这里一旦在大雪封山前没有买回足够的食盐,就得吃一冬天的淡饭,除非亲戚乡邻接济。还有一个藏在深沟之下的抱犊沟村,出村唯一道路的一段陡峭崖坎,是靠凿出的脚窝爬上爬下,一步踩错便会命殉深谷。故此,耕田用的大牛买了根本牵不回来,祖上的人是买了小牛犊一步一挪冒死抱回来,养大后方予役用,故此有了“抱犊沟”的村名。 人烟稀少缺少交流的这些地方,也要过自己的精神生活,只是说来让人有点心酸:平时看吵架,过年看杀猪,谁家打个碗也会惊来一屋子人。县里盲人宣传队是老先进典型,冒着生命危险专门送演出到这些山庄窝铺,天不黑好远路程的人就都重大节日一般汗涔涔赶来。盲人师傅们心头一热,提前开场不说,还使出吃奶的力气,抖落出压箱底的节目,可是一直说唱到午夜时分人们依然是余兴未尽地眼巴巴期待,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资格最老的师傅只得清清嗓门弹弦击鼓扯着喉咙唱出劝导的话:拉倒吧,拉倒吧,你们大家都累了,我们一早还出发……加村干部也出面劝导,人们才恋恋不舍散去。有在场的人给我描述过当时那壮观的一幕:四边山头或悬崖上,灯笼火把一点点一串串,酷似郭沫若诗歌《天上的街市》所描写的星空世界。 曾经有前来游玩的朋友问我,如此险恶之地怎么会有人居住?我把我所了解的想到的告诉他:除古先民传衍的土著外,盖因经济和战争的两大因素所使然。这里与河南接壤,站在高山之顶一跳就会落在河南的地界,所以这里的人就敢放狂说一泡尿冲了你新乡与郑州。过去河南经常闹或旱或涝的大饥荒,几乎每次都是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于是好多人依循“穷进山富进川”的迁徙规律,进山保命。大山里虽险恶,但再旱再涝的年景,土地“见苗三分收”,并有山芽野菜可供果腹,足以让人们挺过饥荒。其次是战乱的年代,中原逐鹿战事颇多,烽烟起处玉石俱焚,而天然屏障的太行深山不宜大的军事集团行动,自然成为最佳的避难所,故许多人为躲避战乱迁徙于此,并最终定居下来。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古代战争中的伤残兵士以及逃兵、占山落草啸聚山林的败落者,流落于此并与本地人婚配,成了永居性深山居民。 大山是非常宽厚包容与慷慨的,容纳了历朝历代各路避难的人。在严酷环境中一代一代艰难生存的人们深知,懒惰与怯懦是他们的死敌,必须山高骨气越高,石硬性子更硬,方可生存下去。于是,大山的禀赋涵性孕育成了此地人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硬扎血性的特质,并伴生了实在对人、厚道处世的品性。率真耿介、话不拐弯、不来虚的,也成为山里人的共同秉性,他们说了“不中”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一旦落地生根地撂出一个“中”字,拼了性命也会去干。在与大山的抗争中,他们还练就了强健的体魄与韧性。粗狂剽悍山里的汉子,喝得下成碗的老酒担得起如山的重担,敢与凶残的山猪野豹较胆斗力(尚无实施动物保护时),常常凭借一条长长的绳索游荡于高山与幽谷的悬崖绝壁,靠采挖五灵脂(鼯鼠的排泄物)、何首乌、野蜂蜜等走出一条只属于他们的财路。像野马一样摆动着肥臀的山里女人,刚强如铁柔情似水,再长再难的路她们走得了,再重再累的活她们干得了。黝黑的面庞,粗粝的双手,并不妨碍她们做女人的本分,她们的温柔之光也在灶台的锅碗、手头的针线、夜晚的床头灼然闪亮。 最难忘老乡家留饭时候的盛情款待。一片绿林掩柴门,核桃梨柿匝院栽,周遭少有空闲地,玉米麻豆葱韭菜。正观赏着,那种土种的狗狗“呼”的一声扑将出来,皱着鼻子龇着白牙凶相十足地咆哮。有道是“大地方的人,小地方的狗”,大地方的人因广见世面而心计深,小地方的狗则因少见生人而更狗性。正惴惴间,一张张至憨至朴的笑脸急急迎出,将狗喝住,迎接贵人似的将我簇拥进门。稍事寒暄,女主人扭身满满端来一碗让解渴打尖的开水冲鸡蛋。鸡蛋几何?不多也,就三个!一会上菜三盘,头盘黑木耳炒鸡蛋,第二盘鸡蛋炒黑木耳,第三盘鸡蛋黑木耳搁一块炒!男主人满满给斟了一大杯白酒(喝水的那种玻璃杯子),啪的一声和你一碰,说了声“咋的,咱砸一个?”一仰脖子已然见底,看得我心里直发毛。眼看主人手提瓶子又要伺候,只得连声告饶难胜酒力,容我慢来。再一会饭来了,鸡蛋黑木耳哨子面条饭,比下酒菜多了点绿色,是韭菜,满满的一碗堆得小山一般高,遮挡得对面看不见人。鸡蛋黑木耳是好东西,可似这样梯队战机一般轮番轰炸,真叫人难以承受了。明明看见屋子里有瓜豆角什么的,问为什么不放点呢?主人一脸不屑地说,贵客临门咋能吃那些瓜瓜蛋蛋,啥景!没的说了,就去对付这碗饭吧,愚公移山一般吃着,心里暗暗叫苦:好我的东山老乡呀,心眼咋就这样实在呢!加上临走时非要把自己产的核桃、木耳什么的硬往你怀里塞,那神态不拿就是看不起,眼睛不觉得就泛起潮起来。更委托过山里人给寻找几块因有窟窿而空灵的石块做盆景,原想也就是一句话,谁知过了段时间人家如奉圭臬一样专程乘车送了来,掂掂分量好几十斤重。对人家道一声辛苦说句谢谢是人之常情,可来人却生怕事情没有做好,一再言称你看中不中,不中的话我再给你弄去,就觉得这东西里包含的情义像东部的大山一样的重,幽峡一样的深! 我所了解的山里人家大多是以前的情况,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公路大量修进山里,通畅了电、电视、程控电话、手机网络,搞了各种饮水工程,兴学、办医也取得重大进展,用官家话说实现了五个全覆盖。此外当地政府已连年实施了移民扶贫工程,大多数“山庄窝铺”的人家已经迁居山外。这无疑是好事一桩,但也留下些许遗憾。最忘不了那个叫“东圪台”的小自然村,罗圈椅一般坐在半山高台上,周遭绿树入高空,脚下碧水鸣深渊,寒流挡于青山外,空气纤毫尘不染。与大自然的高度贴近,使得村人中最小的老人都享寿九十二,尚是非正常死亡,百岁老人家家都有。现如今,昔人已迁山外去,空余村名曰“长寿”;村民一去不复返,青山千载空悠悠。 但是仍然有一些深山人家住下山坡不嫌陡,热土难舍,旧家难离,拒绝迁移,前边说过的“抱犊沟”村便是其中之一。作为移民扶贫的首批村庄,该村行政村资格早已被撤销,但村民们说什么也不肯迁离。说他们愚昧无知也好,守旧落后也罢,他们就保持了这样的一种生命存在,怡然自得地用原始绿色的方法耕种着山坡零碎土地,养育着“吃的是中药材、喝的是矿泉水”的牛羊,适时节令则晴天采药材,雨天掰木耳,呼吸着大山里特有的绿色空气,坚守着与大山一个安详的梦。 大山里有繁茂的森林植被,有金钱豹、猕猴、野猪和黄羊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禽异兽。他们与它们和睦地相处在这个绿色的深山世界里,蓝天共享碧水同用,各得其所相安无事,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于是太行深山里便避免了生命的蛮荒与死寂,延续着深山人家艰辛而又多姿多彩的故事……
[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1-5-21 05: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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