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洱海边，长堤上，人声鼎沸，又看到有人在放生了。 　　在这个每天都要去游泳的地方，这几年来，这种景象已不陌生。 　　放生是一种佛教行为。善男信女们把市场上的鱼、虾、泥鳅、螺蛳一类有生命的东西，解囊买来，送到洱海边，给它们一条生路。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悲悯，让受到侵害的生命重归自然。从佛家来说，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生的人众，一开始个体行为者居多；到了近一两年来，还参与了佛寺的僧尼。有的僧人还来自藏区，在天气日渐冷下来的时候，他们藏红色的僧衣，给清冷的洱海，增添了让人心动的温暖。僧人在海边颂经，做法事，然后由善男信女们在经咒声中，将一筐筐、一箩箩鱼虾、泥鳅、螺蛳缓缓倒入水波间。平静的水面，溅起一阵一阵水花，闪现无数放射状的纹线——那是被放生的鱼们，慌慌忙忙向国处游动留下的讯息。 　　我对放生是持好感的态度的。佛教戒律有“止持”与“作持”。“止持”就是“不杀生”；而“救人命”即为“作持”。从救人命泛及到救一切生命，体现了一种佛家的博爱思想。我虽不是佛教徒，但尊重生命，是现代生命伦理学的重要内容，世界的生命是一个系统，不容轻易破坏，保持生态和谐，就是保护人类自身。二者似应不相矛盾。况且，从报上看到，螺蛳是蓝藻的克星。在洱海螺蛳日少的当今，投放些螺蛳对保护洱海应该是有好处的吧？ 　　据说著名作家卡夫卡决定终生素食之后，曾站在一个鱼缸前喃喃自语：鱼啊，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注视你们了。 　　自然，海边的泳友中，也有对放生持异议者。因为放生过后，周围海面就会有不少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估计是被放生的鱼类，有的是塘养的，放入天然湖泊，不习惯改变了的生存环境。这些死鱼，漂在海面，自然会给有洁癖的泳友带来不快。 　　“咳咳，不是来放生，而是来放死！”耳边总会听到有人在冷冷地埋怨。 　　心情便有些异样。放生变放死，是否有悖于佛理？ 　　然而，静下心来，从鱼们、虾们的角度想，如果不放入洱海，就会面临砧上剁、油中煎、汤中煮的命运。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在天光云影间自在自如地死去，随意、散淡而无痛苦地终化为无，这何尝不应了一句老话——“死得其所”？ 　　倘若我是一条鱼，我也愿意这样的选择。 　　因为这样的想法，每次放生完毕僧众们一离开，见一个海边垂钓的老头，急急忙忙用鱼网去捕捉那些刚放入洱海，迟疑着不愿游去的鱼时，我总会上前制止：“咳，这是做了法事放生的鱼！” 　　见他不理不睬我行我素的样子，我有一次甚至想对他说：“你这样做，是会遭报应的！” 　　当然，这话我终究没有说出，我痛恨一切恫吓。我不愿意伤害一个靠捕鱼为生的老人，尽管他很贪心。现时生活中，比他贪心的人多多了。我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弱者苛求呢？ 　　一天上午，照例又去洱海边游泳。刚到长堤就听到有人又在七嘴八舌说着“放生”、“放死”之类的话。我忙着换衣服，不注意听，以为不过是又在重复一些老话。但议论声一直不止，直到议论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我才隐约感到“放死”讲的好像是一个人的事。 　　注意听，果然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是个僧人。 　　几天前，一伙居士请了弥陀寺的一个和尚，乘舟到洱海里放生。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僧人不小心失足掉入水中，几经打探始终找不到。这事成了洱海边最大的新闻。 　　“天大的笑话。去给鱼们放生，自己却放死了。”一个年轻人噘着嘴说。 　　“溺水后，人找不到，几天后才在那边水域找到。”另一个年纪稍大泳者，指了指西边不远处停着一艘游船的地方，补充说。 　　“放生”与“放死”，联系得如此突兀，让我瞬间怔住了。 　　放生者，却放了自己的死，似乎是一种黑色幽默。心里这样想，却又毫无幽默的感觉。 　　我不晓得这僧人的身世。我觉得他的死有些冤。这件事在心里停留了好几天。在水中游泳，总感到阴森森的。 　　我把这事告诉一位信佛的朋友。朋友对我说：作为放生者，他虽然死了，不是却放了很多刀俎之下的生命吗？这也许正暗合了大乘佛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呢。佛教本有舍己救度众生脱出苦厄积极入世的一面。从佛学的观点来看，蝼蚁也是生命。从生命伦理学来看，所有生命是分不出贵贱高低的，只是世俗的人所不理解罢了。 　　我听了朋友的话，似有所悟，一夜无眠。 　　又过一个星期，苍山如黛，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去了弥陀寺。寺院很静，树影阴森。大雄宝殿里有僧人三位，中间端坐者器宇轩昂，像是寺院方丈，在大声吟唱地藏经，坐于南侧的另一位僧人，急急敲着木鱼应合，北侧另一个僧人，手执经卷，全神贯注，也在默默念诵。我不能打扰他们，在殿外静立良久，才离开大雄宝殿。路过北边客房时，无意间便见墙壁上贴着一张讣告。细看，讲的正是僧人放生遇难之事。僧法名果定，香港籍，2010年到苍山斜阳峰麓弥陀寺出家，2012年10月24日在洱海放生不幸坠海。 　　原来这些僧人，正在唱经做着超脱果定的法事。 　　离开弥陀寺，一路走去，忽然又停下。回过头来，夕阳滚落下苍山，从山后发出灿烂的霞光。 　　弥陀寺里，木鱼声和唱经声依旧…… [ 本帖最后由 张乃光 于 2013-4-12 23: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