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柳（修改稿）

　　雾霾未去，土霾又来。
　　新柳，就在霾的深湖里绿起来，像柔柔的水草，在又绿又黄的春水里摇曳。
　　柳的姿容娇嫩得令人心底生出战栗。太阳日日经行的轨迹由南而北，天气由寒而暖，宛如久别的故人远道而来，却又隔着混沌的霾。太阳圆润的面庞是那样的缥缈，仿佛流沙里一块鹅卵形的羊脂玉，又酷似常驻于心的人远远地游荡在茫茫人海里。想起来的时候，眼里心里总是早春的样子。人如霾中春柳一样缥缈，但在混沌的霾里又绿得令人触目惊心，真的就像张爱玲发出的惊叹：“原来你也在这里！”
　　在城郊散步的那条路线，最早是在无法放下一份眷恋的时候凄惶不堪地踩踏出来的，从此以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还是年年都来，月月都来，几乎天天都来。那条无足称道的便道仿佛成了内心世界的史诗。这样没完没了的日日踩踏，好像是对一份执着的反复证明，仿佛是对心灵一次悲壮之旅的深切怀念，仿佛是对无法圆满反更残缺的一场大梦的殷勤修补，抑或是要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漫漫行走中忘记所有无法抓取在手的日子，也想索性忘记自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不想终止的漫漫而行就成了粉饰一切伤感的常用色彩。
　　茫茫土霾，应该是新岁伊始的时候，是在日子欣欣然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是日子自己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地抖落的尘。而春柳，仿佛太柔弱了，仿佛是从远离土霾的一个奇妙角落里悄然露头的，好像绕过了春天的门槛，自一扇绣花粉帘的窗户蹑手蹑脚地进来。春柳轻轻翻卷的绿云在早春的土霾里显得那么小巧，那么雅致，那么可爱得不得了。那分明是表示一个季节整体环境可靠安全的特殊符号。
　　有个孩子向我问好。
　　又一个孩子向我问好。
　　无疑，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我有许多的学生，他们之中的许多我都不认识，或者都不认识了。最大的学生才比我小几岁，最小的，真是太小了，他们向我问好的时候是仰着头看我，还要把手举起来向我摇一摇，并且总是很拘谨地站在街边。他们的眼神里有敬畏，有探问，有期望，有求证。我向他们一笑，回答“你好”，再摸摸他们的头，拍拍他们的肩。我已走出很远了，在街口转角的时候，侧望，孩子还站在那里看着我，分明是一棵亭亭的新柳。
　　每天都去散步，这样的问候就接连不断，我就如一只幸福的翠鸟那样置身于真诚童心的江流。孩子们如早春和风一样悦耳的声音，或者早春新柳一般稚嫩的身影常常让我想起春天，想起和他们同样大小的自己，想起翠柳粉桃一样淳朴天真的自由快乐以及泛泡浮沫一般新颖别致的时光。
　　有时候，向我问好的是我的同事。
　　我的眼睛不好，大多数时候我是凭对方的身形和声音来做判定的，这一点他们都知道，也都理解，都原谅我的木讷。有时候，仿佛是为了向我清楚地显示他们所处的距离和位置，他们或者向我招手，或者向我走近。既便如此，他们之中的一些我可以确认，有些依然不能确认，但我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我的同事。他们的身形都矫健，他们的声音都发热，男的像活泼多情的毛狗或者健壮伶俐的青鹿那样落落大方、生气勃勃，女的则像彩色的鹦鹉或者素雅的画眉那样鲜活灵动、歌甜舞美。每至此时，我自己就更加像一只幸福的翠鸟，好像忽然置身于真诚的江流。江流两边，长着连绵不绝的新柳。
　　也会路遇我的妹妹和妹夫以及外甥他们。
　　他们有些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有些生活在别处。我们常有电话往来，接打电话的时候，怵然心惊：原来，我们已经像蒲公英一样把父母乃至祖先们给予的生命繁衍各处，相距不远却很难相聚，每次见面，竟然有些陌生！我觉得妹妹她们皆然如柳，只是明显地衰老了，已不能勉为其难地美其名曰“新”。不过，变得衰老的幸好只是肉体的生命，历久弥新的总是我们的心。有时候，一大堆亲密无间的心相聚一处，却无多话。在我，只要获悉大家都活得平安过得实在的好消息就算万事大吉。一旦相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是不可缺少的。我们围成一桌吃饭的情景酷似当年母亲招呼我们一起吃饭的情景，我的泪水就像春雨一样哗哗流淌，泪光里总有年老力衰步履维艰的父母亲的样子，还有小时候围聚一起争食粗茶淡饭的破衣烂衫的我们，旁边，站立着鹑衣百结的母亲和鸠形鹄面的父亲……
　　妹妹们，外甥们，春天来了，让我当着你们的面大哭一场吧！你们不要吃惊，不要害怕。
　　在妹妹们叫我“哥哥”的时候，我却不觉得自己已经衰老，而是常常惊讶我的同胞手足们都在变老，她们的皮肤像粗壮的柳树皮那样松弛了、龟裂了，但都枝繁叶茂，还在生活的风雨里行走，也在生活的阳光下欢笑。她们还像初春的柳枝那样轻盈地摇曳。我就心酸，就想掉泪。有时候是在街边偶遇，站定，寒暄之后，目送他们走进变得热闹起来的热带草原一样繁华的城市，我觉得她们就像活得很好的长颈鹿或黑斑羚。我，像一株柳树，并且是一株一年一年正常生发新叶的柳。
　　有时候，留驻于心的人就从对面走来，站定，问候。才发现，居然淡忘很久了，是丰盈的生活和循规蹈矩的工作将其排拒。伊人的模样，伊人的声音，亦如隔着混沌的霾，缥缈如夏天高渺的蝉鸣，清晰如暮春流转的黄莺。“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春泥”，伊人已经“啄”过“春泥”了，也“争”过“暖树”了，但“春泥”无关乎我这只翠鸟，而“暖树”亦非我这棵柳，我们只是按照季节的顺序各行其道。城市不大，在新柳如云的时候偶尔相逢，也算一个个令我满足的浪漫结局。
　　多霾的日子，柳云渐浓，以至于令人自心底里生发出缠绵的绿意和氤氲的暖意，由之而来的愉悦亦如春水一样畅然泄泻。漫天的浮尘，也被渐浓的柳云熏染，发出嫩绿的光晕。
　　燕子，桃花，长风，微雨，为这个季节里最流行的人的心灵之舞搭建起一个风情万种的大舞台。而新柳，像一盏盏淡绿色的灯那样在前台亮起来。
　　201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