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2021-12-25叙事散文薛暮冬
谁知道我的真相,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玛格丽特·杜拉斯那一年,我七岁,或者八岁。我特别喜欢捉迷藏。那是一种游戏。现在我还时常玩着这种游戏。游戏的主角只有我一个人。只是一个转身,我便失踪成山中的一棵树,水畔的一棵草。更多的时候,我在自己……
谁知道我的真相,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玛格丽特·杜拉斯
那一年,我七岁,或者八岁。我特别喜欢捉迷藏。那是一种游戏。现在我还时常玩着这种游戏。游戏的主角只有我一个人。只是一个转身,我便失踪成山中的一棵树,水畔的一棵草。更多的时候,我在自己身上披上稻草,穿上塑料薄膜,站在庄稼地里。我放纵自己成了稻草人。没有谁认得出来我。连我的父母也认不出我。他们在我的身边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我。我很开心。那时的我想不到别的,只是在心中暗想,明明就在这里,怎么就失踪得如此干净。我独自阅读着身边的轻烟暖水。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栖居方式。我可以一动不动地打捞属于自己的安慰和苦痛。
我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沮丧。我只是在想父母怎么一下子就找不到我了。就像这一生,我总是想方设法独自失踪。现在想起来,那其实是一件颇有意味的事情。我分明是轻微晃动了一下,有风从东面缓缓吹来,薄膜上有灰尘滑落却落地无声。但是,那不是我,那是稻草人。我乐不思蜀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童年的我还不可能明白,这种诱惑对于遥远的未来的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能说,原谅我,原谅我没有经过你们的允许,就躲藏起来,就躲成你们无法辨认的稻草人。
特别是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如此悄无声息,提前打开他命运的帷幕,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而这个游戏却已经成了我一生的谶语。我总是在失踪,总是喜欢背对所有的人群,却总是侥幸成功。比如,我七岁或者八岁的那个黄昏,孤独地站在桃花坞的一处田埂上,我看得清清楚楚,稻草人就在我不远处的远方。我从容不迫地脱下稻草人的外套,和它身上的稻草。我将这些全部穿在我身上。然后,我义无反顾地成了稻草人。我站在春意盎然的田野中。蜻蜓落在我的左肩。翠鸟落在我的右肩。麻雀在我的身前身后喋喋不休的唱着情歌。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我这才脱掉身上的伪装,再度回到灯火闪烁的村庄。但是,从那以后,稻草人那双温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我已经无法逃脱。我只能一次一次独自失踪,失踪成这种形式或那种形式的稻草人。
许多年以后,饕餮了那么多的红尘,我的两鬓早已斑白。我的内心早已堆满厚厚的尘埃。但是,只要看到草垛在动,我就不会无动于衷。我知道把自己扮演成稻草人只是我的一种恶作剧。总是有人设法找我。就像小时候。作为家里的儿子不见啦,父母当然要把我找回来。如果找不到我,他们在感觉上就有了空白。这种空白会一点点放大,并引来无数幻觉。事实上,这种感觉他们已经遗传给了我,已经印在我脑海里并成为一种记忆——它一直在影响着我,并注定我一生在趣味上的空无。我努力地寻找更多的人。但是,我发现我总是找不到他们。我的所有寻找总是无疾而终。也许,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他们就是我身边兀自独立的稻草人?
渐渐地我知道了即使变身成稻草人,我仍然是一种存在,仍然就是我自己。我在自己的伪装里再三长大。这么多年不知不觉自己也变成了稻草人。谁知道我为什么一往情深就成了形而上的稻草人。它就这样不由分说带着我一直走到今天。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没有人能够改变一切。没有人能够改变那些童年游戏的深刻寓意。
没有人驱赶我。我终于站在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我放任自己成了稻草人。变身的方式完美无瑕,没有人能够发现破绽。当然,隐逸在自己的位置上,我仍然可以看见外面世界的灯红酒绿,仍然可以听到外面村庄的人声鼎沸。有时我也纳闷人们怎么不到我的位置来,这里安静,美丽。大家都争先恐后往集市方向跑了,把一条羊肠小道踏得那么宽。
我为自己感到庆幸。随时让自己固守稻草人的生存方式,却给自己保留着一条通向人间的通道。我要一边阅读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一边做着自己的隐士。这里很自由,却茫然,但茫然的自由还是比完全没有的好。在田野被瓦解了的光线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呼吸的问题。我甚至放纵四肢游动起来,如同在自身的内部游动。我甚至也可以在一种半睡半眠的状态下一动不动,看自己头顶上的光影发出轻微的颤动,直至进入迷离状态。
我不是一个孤独的稻草人。然后,我邂逅了我的许多同志。比如东边田野里的稻草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陶渊明的今生。比如,西边田野里的两个稻草人,我知道,他们是伯夷和叔齐的化身。比如,南边大片田野里随意站立的稻草人,他们是巢父,许由,王维,孟浩然们。他们没有离去。他们在。他们一直都在。我知道我们只能倾听。庄稼生长。绿水无言。我们无言。没有人看见我们。神却会看见。我们自己会看见。在如花的寂寞里,我们的嗓子里挤满月光的碎银。
在这荒无人烟的田野里,我所看到的都是我思念已久的。这些人,这些故事,有一些是我曾想象过的,还有一些只要我去想象它就会出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被想象出来的。这是一个无法离开想象的世界。所以没人想到要去回答它。当我偶尔从纸醉金迷里逃离出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当然,还是有局外人用不断拷问我,我去过哪里,我干了些什么。我时常处于失语状态。我一旦回答不上来就想变成稻草人,但这一次它没有晃动。一些事沉淀。一些事落而石出。然后,我们在夜晚,月下。风柔柔地吹,我一再地轻唤着它。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们从那个集市玩累了回头还是要经常路过我这里,依然会有无数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伸过来往里瞅,他们摆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表情,在反反复复做着各种鬼脸。他们并无恶意。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只是喜欢俗世的狂欢。这跟我一模一样。有一天,他们也会向我学习,变身成这样或那样的稻草人。这是肯定的。现在,夜幕再度徐徐降临。在田野中,又剩下我独自一人。还有一只萤火虫。我们说要有光,于是,便有光啦!我激动的忘乎所以。只是一个劲地跟我的新邻居颔首致意。
稻草人以极其肯定的方式被一次性使用,之后她就从自己的形式逃向未来、未知的另一种形式。稻草人对新的形式的逃亡,是为克服成为草的命运,或者她要在她成为草之前,变换各种面目,为的是等待她要等待的东西。这一点她事先和草是商量好的。于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会看到各种各样奇怪的稻草人,就象人为避免成为犬儒动物而退行和逃避,而经常要变换各种角色一样。其实,我和稻草人在这一点上很相象,我们从来就是互生的、共谋的,我们都在用一种看不见自己的方式,向未来、未知的方向逃亡。但我们彼此又从不直面,首先,我怕它。现在它跑了,把我撂在它已有的形式中出不来。于是,诸神静默。我不怪它。
我们毫不怀疑,稻草人陈旧的外表下,藏着其他东西。也许是颗星星,也许,是一颗坚硬的小钻石。终有一天,我们会向东或向西去,或者,在我们自己心中寻找。敲门的声音此起彼伏,没人理睬。因为,有些寂静是不便被打扰的……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2-14 21: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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