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遭遇人性的尴尬

　　那天是冬至，也是这个冬天里最冷最短的一天。 　　前一天的雪还没有融化，天空又开始新一轮的飘洒，雪花像细碎的沙粒，落在坚硬的白色的地皮上。 　　中午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我因为临时撤换一篇上报的稿子推迟了下班，这样离开时，路上已难见行人，现在正是午饭时间。 　　走出暖气融融的办公室，愈发觉得天地的冷酷，忍不住将羽绒服的帽子立在头顶。“童老师！”只顾脚下的路，听得有人喊，才看到声音出自一个雪人一样人。是小崔！我替他拍着衣服上的雪，说，你怎么在这里，多冷啊。他说我在等您，我请了几个朋友下午下班后来喝我女儿的满月酒，您也来吧，在厂宾馆二楼。他一脸羞涩，说的时候用哈了热气的手轻轻拍着冻红脸。我替他拍掉身上的雪，愉快地答应了。见我答应，他孩子一样笑着一滑一滑地跑掉，跑远了还扭过身叮嘱说童老师一定要来啊。 　　小崔其实就是个孩子，他和妻子是大学的同学，两年前来了这里，崔的家在延安，妻的家在湖南。看起来家境都不是很富裕，由于企业境况不好，他们的收入很低，两年都没有回家过年。第一年冬天，小崔病了，咽喉息肉，很严重，他没有打扰家里，借了部门还有同事很多钱。在他做手术的时候，我替他申请了困难补助，连同一篮鸡蛋一起送到病房。那个时候，听说他只能把鸡蛋冲成茶补充营养。那个春节他的女朋友也没回家，一直侍奉他。后来俩人领了结婚证就正式住在一起，租了单位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没有举办婚礼，没有置办家具，俩人却过得幸福和平静。大家都说他有福气，遇到这么知书达理的妻。 　　小崔在学校学的是机械设计，分到车间做技术员，却爱文学，常给厂报投稿，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听了他们的故事，我内心是格外敬重和喜欢的，所以他孩子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去的，还有，也许这是他以物质形式答谢我的一次机会。我觉得。 　　在盼着下班广播响起的时候，却等来了部门小头儿，他说 ，咱大头儿乔迁新居，晚上宴请大家，一起去！ 　　大家个个面露喜色，确切说是喜忧参半，各自心里明白，赴乔迁的宴是不能空手的，如同结婚的宴、孩子满月的宴。虽然领导的宴比一般平民的宴要贵一些。但都争相把钱递到部门小头儿的手里，嘴里嚷着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 　　我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也跟着皆大欢喜起来，便也跟着递过两百块钱。 　　领导的宴很豪华，有二十多桌，来者个个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在领导的宴席上，接了小崔的电话，他说，童老师，都在等你呢。我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实在对不起，我有一些要紧的工作还没有完呢，你们先进行吧，不用等我了。然后我关了手机。 　　席间大家一起和领导推杯换盏，借此说一些平素说不出口却使领导很受用的话，一幅干群关系密切和谐的景象。 　　或是氛围所致，几杯下来，把小崔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打开手机，小崔的短信蜂拥而来，读着，眼里竟有一丝莫明的慌乱。 　　小崔车间的宣传员来投稿，我随口问起昨晚他女儿的满月宴，她说，好可怜啊，按通知的人数订的席，连一半都没来，可他还得照样付那几桌的钱呢。特别是为了等一个人——小崔说一定要等的——害得我们等了快两小时，那人真的是差劲啊。 　　我能感觉到血液冲抵脸庞的压力，不敢直面对方，内心恐慌地附合着说是啊是啊。 　　那个上午，情绪一直被小崔的身影纠缠着，头脑里不时交替闪过小崔期待的眼神和领导惬意满足的微笑，这两个人物因了身份的不同，因了我们广泛的参与而更加明晰了这个阶层之间的距离。至少我是罪魁祸首之一。我失信于小崔了！在领导和群众这两个名词的比较中，我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前者。这让我跳出事务圈清醒后的心中不免生出失信于人的尴尬和慌乱。不管平时我怎样强调自己的不随从，不苟同，但潜意识里，还是领导的概念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赴了领导的宴了。而且我还以工作忙为借口逃离小崔的视野去赴了领导的宴了。 　　来人说小崔原本通知了四桌的人，却有两桌的人没有来，他们等了很久，其中包括等我，依然没有等来那两桌的主人们。后来人们散去了，小崔就将纤毫未动的另两桌打包回家，他还说，这些美味佳肴够他们吃好多天呢，半个月不用买菜了。 　　来人说，看起来小崔那天也挺高兴的，喝了不少的酒。 　　小崔是高兴的喝了酒吗？他是不是因了邀请的人没到一半而觉得自尊受伤而强装欢喜而喝了不少的酒？他是不是因此而对自己的为人失去信心甚至于对自己的将来也看得暗淡而借机喝了不少的酒？他是不是想掩饰对他尊重的童老师的失信而失望所以喝了不少的酒？小崔的咽部做过手术，医生说是万不能喝酒的啊。 　　那么小崔喝的酒，是不是有了借酒浇什么的成份。这让我心里极度不安的羞愧。 　　我常常在给通讯员们交流时，提到新闻写作中最忌讳突出领导行为，而且见到领导“亲自”之类的稿件，会毫不留情地毙掉，觉得那有精神乞讨之嫌。我一直倡导将笔端触及一线员工，大张旗鼓地讴歌一线奉献者的豪情壮志，这会激励员工更自信更快乐地工作。但具体到这样一件事，我的语录就遭遇反叛，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把时间和赞美的话献给了领导而放弃了视我为尊贵为自豪的草民百姓。我怎么将公平的砝码倾斜给领导了呢，领导是不缺人气、赞誉、鼓吹和前呼后拥的氛围的呀，是不是我自以为还健康地迎风飘扬的人性的之旗已经殒落。 　　小崔，曾经在你这个年龄，我这样憧憬自己的未来：和每个人和睦地相处，公平地尊重每一个人；不做苟且偷生的下属，不做飞扬跋扈的上司；不乞求多一份生存的空间而出卖良知，不渴望多一次迁升的机遇而背离原则。我这样憧憬着就奔到了不惑，却突然地对什么都心存疑惑。小崔，你说是不是童老师真的老了，老的没有承担当初那份憧憬的底气了。 　我承认，人性是有的弱点的，乃至于一些人面对权贵，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流淌着一种叫奴性的血，但我是一直力争在我身上自始至终都不能熄灭人性光茫的呀，可就在冬至这天，在这个春风还没有荡漾的季节，人性的热血被凝固了，它没有抵御过对权贵服从和顺从的诱惑，这让我痛心和难过。想想那天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脸和被我冷落的一双期待的眼睛，仅用愧疚是不足以表达我的心境的。我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一脸善良的小崔和他的妻还有他们正在成长的女儿． 　　小崔，其实童老师也是善良和正直的人啊。 　　心静下后，我给小崔所在部门的女工委员小敏打了电话，我说下班去看小崔的女儿吧，那个小人儿一定可爱极了。她答应了，末了叹了口气，说他的房间像冰窖，而小崔虚弱的妻和潺弱的女儿还将在那里渡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他们的被子看起来也好单薄。 　　心兀自疼痛起来，还夹杂着生冷。突然想起我家还有多年前买的电暖气闲着，还有结婚时父母赠送的新被子，静静地躺在阳台的壁柜里，也好多年了。于是略带安慰地说，下班先来我家吧，咱俩做一次搬运工。 　　然后，我又打了小崔的电话：在家等着童老师，把昨天剩的美味佳肴也拿出来，我们要单独开小灶呢！ 　　冬至才过，彻骨的冷才刚开始。人性如同流逝的日子一般尚要通过无数季节冷暖的历炼。但过了冬至，天就一天天的长了，离春天也不远了，况且我们心里还有忏悔的温暖在生长。

　　　　　　　2008．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