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墙
2021-12-25抒情散文薛暮冬
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了外公家。外公家那堵破败的山墙还在,只是墙上多了些没有来得及飞过墙头的苍蝇和蚊子的血,以及一些小小大大的蜘蛛网。到了晚上,我们在院子里乘凉。一粒粒萤火虫先是在我面前明明灭灭地飞,飞着飞着,就飞到山墙那边去了……
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了外公家。外公家那堵破败的山墙还在,只是墙上多了些没有来得及飞过墙头的苍蝇和蚊子的血,以及一些小小大大的蜘蛛网。到了晚上,我们在院子里乘凉。一粒粒萤火虫先是在我面前明明灭灭地飞,飞着飞着,就飞到山墙那边去了,那边就有了一个大呆子。大呆子不止一次地骑在墙头上,用竹竿挑着一条女人穿的花裤衩,意味深长地笑了三下后,便阴阳怪气地喊道,冬子,来给我抓痒。本来胆子就小的我,被他这么一喊,更是吓得连大屁都不敢放一下。
大呆子是在学我外公说话。外公是个残疾人,两只手都被日本鬼子砍掉了。虱子在他身上作案的时候,他要么使劲在山墙上蹭,要么就大声喊我给他抓痒。除此之外,他几乎不说话。他一年到头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墙根底下,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他不哭也不笑,宁静地看着家人在他面前活来活去,只是偶尔打盹时,才发出沉郁顿挫的呼噜声,以证明自己还在着。外公曾经当过新四军,在我更小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给我讲打鬼子的故事。但讲着讲着他就不讲了。他打了几年鬼子不但没有成为功臣,反而被说成是叛徒,经常带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罪名是他被日本人抓去后,眼睁睁地看着鬼子烧死三个新四军伤员,而没有奋起反抗。有时候,甚至连我也恨起他来了。所以,他喊我抓痒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他也不骂我,更不打我,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继续喊道,冬子,快来给我抓痒呵——
我在外公家住了七八天后,就回我自己家啦。到冬天的时候,听母亲说,外公死了。那时的我不明白死有什么深层的意义,心想,死就死吧,过几天不又活回来了吗?所以,我没有陪母亲去见外公最后一面。我甚至很快就把外公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偶尔记起来他一口气能喝三大碗南瓜汤,而且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讲梦话,大声吼道,杀!杀!也不知道他在梦中遭遇了什么样的敌人,更不知道最终是他战胜了敌人,还是敌人战胜了他。
第二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了外公家。外公真的不在了,但我总是听到外公在喊我,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到处找,这才发现原来是大呆子骑在山墙上不厌其烦地喊。大呆子把外公的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他每次一喊,我都以为是外公在喊我,冬子,来给我抓痒——,冬子,快来给我抓痒呵——如同是外公发出的边叫边老下去的叫唤声,又如同是大呆子要不断地提醒我什么似的。舅舅气得暴跳如雷,拿起擀面杖就要去打大呆子。大呆子的反映倒是出奇地敏捷,哧溜一下就滑到墙那边去了。可仍然能够听得见他忽高忽低地叫唤声,冬子,快来给我抓痒呀——。舅舅见他的气焰如此嚣张,便爬到墙头上,挥舞着擀面杖,怒气冲冲地骂道,小狗日的,你要是再敢喊一声的话,老子就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经过一番严正警告后,山墙那边这才恢复了宁静。
我依旧睡不着。鹧鸪在萧瑟地叫着。刚才还在替我摇着扇子的舅舅已是鼾声四起。舅妈那白花花的大腿很惬意地压在我的肚子上,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好不容易将这一条腿移下来,可另一条腿又跷了上去。此时,万籁俱寂,天象庄严。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萤火虫从我的面前次第飞走,飞过山墙,飞到了墙那边的大呆子家。我心想,大呆子会不会也象我一样睡不着,他会不会从墙那边砸砖头过来,或者,会不会趁我们都睡着之机,偷偷翻过墙头,把舅舅家的稻草烧着?我总觉得舅舅一家实在是粗心大意,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他们只晓得在自己的梦境里含辛茹苦。能够感觉到,他们在梦里也挺不容易的,不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就是发出连绵不断地呻吟声。
天终于亮了,太阳再度升起。但是,一大早,天就出奇地热,热得人无处藏身。舅妈打了一桶井水,让我把脚泡在水里,这样感觉舒服多了。我正在独自聆听远山鹧鸪的叫声时,那叫唤声又响起来啦,冬子,来给我抓痒——顺着声音望过去,大呆子满脸微笑地骑在墙头上,我虽然气得要死,但打又打不过他,便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可这是一个百折不挠的家伙。
冬子,你那叛徒外公呢?
冬子,我俩一起玩好不好?
我把两条腿都从水桶里拔了出来,光着脚丫,把前后院子的门都给栓上了。舅舅舅妈下地干活之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看好门,不许别的小朋友来玩,更不许大呆子翻墙头过来。我又在院子里拣了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这下子,看谁敢来侵犯我的领地?!而大呆子却已经从山墙上滑落到院子里啦。我用力挥舞着菜刀,想把他赶走。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同我捉起了迷藏。我终于在葡萄架下抓住了他,可他一把就夺过了我手里的菜刀,却没有砍我。我又急又恼,竟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大呆子见事情闹大啦,赶紧翻墙头跑啦。
其实,大呆子也怪可怜的,他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期间,曾经当过伪军连长,解放后被镇压了。大呆子不知怎么地就让自己变成了呆子。三十岁的人啦,也讨不到老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在努力地回避着他。外公舅舅不止一次告戒过我,不要同大呆子说话!这天晚上,我依旧无眠。当又一个萤火虫飞过山墙,飞到大呆子家里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我跟着舅舅舅妈第一次来到大呆子家。大呆子用他妹妹的墨汁把自己的脸涂成了一个大花脸,浑身一丝不挂,屁眼里插着一根黄瓜,上吊自杀了。他的母亲到秧田里看水去了,当她病兔一样疲软无力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发现儿子早已气息全无。她疯狂地拍打着舅舅家的大门,她惊慌失措,乱挥双手,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踩着自己的影子欲哭无泪。
事隔三十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在一个简易门板上,大呆子无歌无泪地躺着,月光如水,正傲慢地浸润着,腐蚀着他的肉体,而他却无力反抗。我又看了看那横亘在他家和舅舅家之间的山墙,我仿佛看到,大呆子用了一生的时间,在刻苦地翻着这座山墙,可他怎么翻也翻不过去,于是,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并且彻底地退回到自己的死亡中。也许,只有死亡才是他永远的老家乡?他那皮肤的河堤已经决口,月光正在如同酿酒一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死亡,而所有活着的人都必须将其饮下。我无法不嫉妒,我迟早也会放弃生命中无数翻不过去的墙头,最终合上疲惫的双眼。然而,我的肉体在享受腐败的快感时,我却不知道还会有谁阅读着我的死亡,或继续骑在墙头上,试图走进我尘封已久的内心。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除了远处山头上不时传来的鹧鸪声外,我再也听不到大呆子的叫唤声,更听不到外公的叫唤声啦。舅舅家里空无一人,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在无数个瞬间,我都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说不出话。而土墙那边,除了偶尔会响起一两声咳嗽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事实上那边还有人,大呆子的母亲和他喜欢读书的妹妹。大呆子并没有把她们的天带走,她们依旧在这块天空下翻着一些看得见,更多的是看不见的墙头。
又过了几个晚上,一觉醒来,我却怎么谁也睡不着了,一阵又一阵的暗香使我心旌摇荡。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这令人痴迷的暗香到底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又一群萤火虫飞到山墙那边去了,我恍然大悟。于是,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山墙,果然,靠墙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上开满了纯白纯白的栀子花。在月色的激励下,这些花儿暗香浮动。让我眼前一亮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正在洗澡的大呆子的妹妹。她那如玉藕般的颈项,那饱满而高耸的双乳,特别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为什么还要长着一丛黑色的须毛?我摸了摸自己的开裆裤里面,一根毛也没有摸到。顿时,我觉得惭愧到了极点。但她那美丽无暇的胴体,以及那层出不穷的暗香,却使我产生一种亢奋的感觉。我好想哧溜一下滑过去,去摸一摸那骄傲的乳房,去闻一闻那天然的体香。
当然,很快地我就失魂落魄地从山墙上滑落下来。那个姐姐穿上大呆子曾经挑过的裤衩,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读起英语来。只是躺在凉床上的我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大呆子都知道翻过墙头来找我玩,这个姐姐为什么从来不呢?她要是翻墙头来的话,我肯定不会手拿菜刀,将她赶走的。忽然,我觉得后背一阵奇痒,我怎么抓也抓不着,于是,我翻身下床,拣起两颗小石子,认认真真地砸向山墙那边,一边砸着一边无声地喊道,姐姐,你快来给我抓痒呀!
山墙那边没有回音。回音一直到三十多年后才次第响起,一阵又一阵猪的哀号声不绝于耳,那边已经改成了一个屠宰场。三十多年后,舅舅去世,为了奔丧,我再度回到这里。后来舅舅舅妈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后来恢复了高考那个姐姐上了大学,后来外公被平反昭雪,后来大呆子妈妈被她女儿接走了至于到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后来大呆子家被改成了杀猪场猪日夜哀号,......这一切,我是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弄清楚的。在这个哀乐低徊的夏夜,再也看不到一队一队的萤火虫,再也闻不到一阵一阵浮动的暗香,只有山墙那边的猪屎猪尿猪的尸体散发出来的阵阵臭味熏得人几乎窒息。来帮我舅舅操办丧事的村人亲戚,大多是些陌生的面孔。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过客,舅舅的丧事一处理结束,我又会从这儿消失的,而且有可能是永远。所以,他们忙他们的,让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而现在只有夜色依旧,只有远处山林里鹧鸪的叫声依旧。它们从三十多年前就开始叫啦,一直叫到现在,还在不厌其烦地叫。我想起小时侯,我就喜欢靠在山墙上,听鹧鸪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然后我开始给它们的叫声下定义,这一声是喊饿,那一声是叫累,这一声是喊寂寞,那一声是叫命苦。当然,我猜的肯定都不对,因为我无法走进鹧鸪的内心,就象我无法走进任何人的内心一样。夜色越来越浓了,又没有月光,山墙早已陷入黑暗中。但是,我知道,山墙还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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