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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永远的愧疚

2021-12-25抒情散文赶趟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9 编辑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黑板到后墙是十步-----这跟伏契克的267号牢房有什么区别?!从左往右数,12个黑黑脏脏的小脑袋;再从右往左数,还是12个黑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9 编辑 <br /><br />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黑板到后墙是十步-----这跟伏契克的267号牢房有什么区别?!
  从左往右数,12个黑黑脏脏的小脑袋;再从右往左数,还是12个黑黑脏脏的小脑袋!他们没有节奏感地大声朗读着《我们的英雄王二小》,像用废了磁盘的电唱机。而我,就整天淹没在这个单调的不会飞翔的声音里,消耗着我的青春!
  我停下来,坐在破旧的讲桌前,随手翻着他们的作业-----那些歪歪扭扭的涂得乱七八糟的字怎么可以论"个"?而完全可以论"团"!一团一团的字,像地里的黑乌米,没有长成饱满的玉米粒,剥开苞衣,飞起黑色的粉尘。一团一团的字,就这样阻塞了我的梦啊!
  ------不止一次,我背对着这12个不满10岁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我尽情地发挥自己的伤感和怨愤,一个40分钟又一个40分钟过去了,我的泪水和他们的诵读声一起,呈直线向着我不明白不愿意的方向流淌。我才18岁啊,我在校时可是学生会学习部部长啊,我可是12岁就开始发表作品的小作家啊,就因为家贫,而不得不放弃高考,来当什么鬼代课老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把自己放在我全部心思用来逃离的这块穷土啊?!
  “这12个学生,没有一个像我小时候那样聪明,他们笨得不可理喻,他们简直天生就是种地刨土的料!除了王小微和张永红,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样儿的学生。刚刚过去的全镇联合大测验,我的班,竟然是倒数第三!我怎么能教这样一群学生?!”我跑到村支书家哭诉,我请求给我换班,换刘老师那个班,我能教三年级,我能!
  村支书抽够了蛤蟆烟,在炕沿上磕磕,有点为难甚至是有点难为情地说:"雪儿,叔知道让你当这个代课老师委屈你了,叔知道你在学校那暂儿可出名儿,你应该有大出息啊,可谁让咱家穷啊!家穷是因故啥,不就因故咱没文化种地都种不明白吗?叔就指望你能教出几个有本事的孩子,你再努努力行不?算叔求你了。"
  在支书大叔的眼里,我这个多少年也不出一个的高中生可是村里的宝疙瘩,也是俺村的希望。他的殷切让我再无话可说。
  为了更好地开展我的教学工作,稳定我的情绪,校长特地为我们班召开了一次家长会。正值农忙季节,家长们都在稻田里忙着插秧,可是接到孩子们带回家的通知后,他们却一个也不少地全来了,他们放下手里急着干的活,放弃与别人家轮流给稻田放水的机会,来这里,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祖祖辈辈一直不曾完成却一直在顽强生长着的希望。他们规矩拘谨地挤坐在最后面两排,极其认真地听校长讲话。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其中很多人是我的长辈,而此刻,他们看向我的眼神,竟然满含着卑微和乞求。
  不是我18岁的心不懂得感动,实在是因为我有自己的理想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知道我那一刻的目光是冰凉的,而我这冰凉的目光真切地让家长们感到了恐慌。会刚开完,张晓的爸爸就跑过来,一边用泥手抹着头上的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雪儿,叔可就张晓这一个孩子,她妈有精神病,根本顾不上她,叔可把晓交给你了,全指靠你了啊!"满贵的奶奶和妈妈都来了,她们拉住我的手,却不知道说啥,就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着:"雪儿,雪儿,你打满贵,尽管打,不怕,尽管打!"
  我的乡亲,就这样将我围住,激切的声音和眼泪,落在我并不踏实的心上。
  妈说:"雪儿啊,好好教,你要真能培养出几个高中生来,你就为咱堡子立大功啦!"
  爸说:"老丫头,你要是不好好教,可对不住恁多老少爷们儿!"
  我不吱声。我知道,这些孩子们也跟我一样,做梦都想考上大学当上国家干部像城里人一样生活,而最终呢,他们也同样会像我,没有地方去种植这个梦想,而不得不重复过着父母一样劳苦而贫寒的日子。我感到茫然无望。
  我所能做的,就是把学生分成三等:优等、中等、下等!像王小微、张永红,家长都是初中毕业,每天的课程都是提前预习,测验什么的也都能得高分,就是上等。像满贵、刘元等几个对付着能往前赶赶,算是中等。可张晓和王平就不行了,简直国宝级笨孩子!尤其那个王平,天生的弱智,连续念三个一年了,就他这智力,念十个一年也就这样儿了!
  分出了等儿,上课的时候就有了侧重,优等生经常被提问,听他们回答问题爽利痛快,我心里也舒坦。中等的,就看我有没有那个耐心了。而差等生,永远是坐在最后排,永远是轮不到我提问的,他愿意搞小动作就搞小动作,愿意瞅窗外边就瞅窗外边,完全可以当他不在。
  但是,期终的全镇联考就要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把他们都抓紧起来。我把张晓和王平叫到家里来,利用课下和周日的时间给他们补课。听说我要给张晓和王平补课,他们的家长都在当天晚上到我家来了,张晓的爸爸感激得不得了,为了表示他的感激,还特意带来了一筐新割的韭菜,告诉妈给我包饺子吃;王平的妈妈拉着我妈妈的手,一迭声地说:"大嫂,看你养了好闺女,俺王平天生傻傻地,要是能认俩字,那可就要好多了。"
  张晓的妈妈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所以张晓打小就受小伙伴儿的歧视,话不敢大声说,眼不敢高里抬,念起书来更是畏畏缩缩的,我讲课的时候她总是张着空洞的眼睛看着黑板边儿。现在给她补课,由于跟老师离得太近,她竟然有些哆嗦。看她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儿,我恨得牙痒痒。我用树棍比着给她讲算术,磨破了嘴皮考她默写生字,半个月下来,跟同学们一起做个小测验,她还是只给我得了四十分。我的那个气呀,真是别提了。
  张晓也还罢了,好歹还能听懂我的话啊,死记也能多记两个字,轮到王平可就完了。王平都快十岁了,还在一年级晃悠。那天我教王平写一百遍"大"字,最后问他这个字念什么,他直直的看着我说:"念妈。"娟在办公桌的对面听着就一阵大笑,那是她班上降下来的差等生,我的眼泪和哭声就一下子爆发出来,我跑回家扑在炕上哭到没有思想。妈妈劝不住我,索性和爸爸一起去后院收拾菜园不再理我。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个直直的憨憨的声音说:"老师,你别哭了,我想起来了,那个字念大。"天啊,他终于知道了,知道那个字念大。我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这个追到我家里来告诉我那个字念大并且把脏乎乎的小手放在我脸上的弱智儿,失控般地把他搂在怀里。而当我抬起头来,才发现窗外前院儿里站满了我班上的学生,他们紧张地看着我,显得那样地无措,那样地恐慌,他们不发一点儿声响,生怕再惹动我什么似的。我的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动。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要想在全镇联考中取得较好成绩,这几个差等生是断断要拉全班的后腿儿的。而如果让这两个差等生不参加考试,那么我们班的平均分就会相应地高一些了。想来想去,我决定让他们放弃考试。
  我来到了张晓的家,面对一团糟的屋子,面对她老实憨厚的爸爸,尽管我有一万个不忍心,也还是说出了我的想法。张晓一听说我不想让她考试了,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不参加考试,她就不用为自己分数低而被人瞧不起了。但这对她爸爸来说可是个打击,因为这说明他的孩子没有得到老师的承认,他的孩子是个没出息的让全班同学都跟着背黑锅的差学生。张晓爸爸脸憋得通红,半天,终于嗫嚅着说:"中啊!"
  在王平家我却遇到了麻烦,王平妈妈说什么也要让孩子参加考试,因为她觉得她交了学费,考试的卷纸钱也都交了,不让考试是不讲道理的。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反复跟她讲王平如果参加考试考低分会给全班乃至全校造成的影响,直讲到星星都撒满天了,她才勉强答应不让王平考试了。
  我松了一口气。那次考试,我们班的平均分在全镇23个同年级中排在第16位。总算进步了一点儿,我为我当初那个聪明的决定窃喜。
  但是,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王平、张晓,还有满贵、大刚全都没有来报到。他们退学了。那几张破旧的桌子后面,空荡荡的,再没看到他们脏乎乎的小脸儿。而等到我一年后终于考上大学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的班级只剩下了6名学生。

 十年过去了。当我终于能够以一个青年作家的身份回到故乡的时候,远远地有比我还要高出许多的男孩女孩叫我:周老师--,我知道,那是我仅教了一年的学生。他们告诉我谁在哪座城市打工谁出嫁到哪个乡村,告诉我那个弱智的孩子一见到"大"字就说那是周老师教他的"大"字,我的心一阵阵地软。王平妈和张晓爸以及所有的乡亲们还是那么热情地让我品尝着新菜,还是显出一副崇拜的表情,提到孩子,他们对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怨言,我的眼睛湿了----这就是我善良得近乎没有原则的乡亲啊!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曾经教过的12个学生,没有一个能读完高中。这不能没有我的一份责任。而张晓、王平、满贵和大刚,到现在也还不能完整地写一封平安信。实在不是因为他们笨啊,而是因为,当年无知的我,硬生生地夺去了他们求知的权利,改写了他们原本可以更好的人生!这份悔,这份愧,孩子们,我怎能请求你们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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