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遍地蒹葭
2021-12-25叙事散文陈元武
遍地蒹葭 □陈元武 旧时的永安地界,漫山遍野的蒹葭,也就是五六月份的光景,到处是盛开的花朵,蒹葭多少有点拗口,可实在分不清山上那么多的苇或是荻,古人的分法是近水为蒹,傍山为葭,芦苇是通俗的叫法,大致都长得相似,只……
遍地蒹葭 □陈元武
旧时的永安地界,漫山遍野的蒹葭,也就是五六月份的光景,到处是盛开的花朵,蒹葭多少有点拗口,可实在分不清山上那么多的苇或是荻,古人的分法是近水为蒹,傍山为葭,芦苇是通俗的叫法,大致都长得相似,只是高低有分,花穗的颜色也有别,水边多为绛紫色,山旁多淡褐色,也有灰白带亮光的,而且细小妖娆,在阳光下煜煜闪亮,那是诗意的苇荻吧,这些蒹葭一齐在五六月份的初夏时光里开放了,走在道上,难免有一种古老的伤感。那些苇花在风中漫舞着,像旗帜一样飘摇着,只是不知道在向谁招摇着,而且近于荒茔之侧,蒹葭何其盛也,那种感伤是致命的,不觉然地就从发黄的纸卷上飘了过来:“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恨赋》)尤其遇到了薄阴的天气,天空布满了阴霾,风不经意地拂起连地的蒹葭,感觉秋天突如其来地降临了似的。于是,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那些花朵是一种悲壮的符号,潜入了内心。
十多年前刚到此地的时候,秋已经盛矣,坐了一天的火车,临近黄昏时驶进了永安站。站台外不远处是一个货场,再后边就是一片荒岗,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坟茔,四周一片茂盛的芦苇,高高地擎着松蓬的花朵,染着秋阳的余晖,燃烧了似的,明晃晃的一片,倒是十分像火焰,因为秋阳的余晖是那种凝重的深红色,像血,古兵器上的那种血光,那些突兀的芭茅杆戟指向幽深的天空,芦花像缨络一样缀着,细弱伶仃,那是一种经历时光的标志,我莫名地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我像一枚刚出土的芽,不知道在秋天里,是否会成为这个样子?惴惴不安地踏上永安的土地,开始我的重要人生阶段。我所在的工厂离城区十余公里,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山坳里的一大片工业区,毗邻着村庄和河流,后来这家工厂改建成了集团公司,而对于地理位置以及实际的工厂面貌则始终未变。那时候,我还有着某种学生的稚气和天真,感觉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事实上,我没有做到,我根本没有改变了什么,而我却被大大地改变了。事实证明,我成了一棵宿命的芦苇,在迟迟到来的2002年初秋,我选择了离开,孤独地离开,前方是一片迷茫的蒹葭地,几乎遮住了我的视线。那些时候,我几乎天天在单调的线段上运动,周末从三明到永安,周一再从永安到三明。我所在的那个研究所事实上只有四五个人,一个林金榜,老复旦毕业生,耳朵聋得厉害,对着他大声说话,他时或听得见,时或听不见,我交待他工作任务时,基本都必须写在他的本子上才管用,而偶尔我在数落他不是的时候,他竟听得一字不差,对着我吹胡瞪眼的,他经常做一些怪异的事情,比如捞了一棵水浮莲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的大烧杯里,莫名其妙地观察它的生长过程,或者溶解一些PVA做成摩丝,将自己的一头花白头发弄得像豪猪的背鬣一样扎撒着,他是所里的唯一高工,平时和人交谈的时候,总是昂着下巴,拿眼斜着对方,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他的脸色显得和年龄很不相符,苍老、发黄、满是皱纹,牙齿稀疏,头发花白,他经常照着日用化工手册上的配方自己搞了一些化妆品,并且往自己身上试验,弄得办公室里总是有一股怪味,和他同一办公室的另外两位女同事向我反映,要求调换办公室,说受不了他的搞怪。后来的结局是林去了实验室,在实验室的一角办公,里头更大的化学味道将他淹没了。而且他经常穿着一身白大褂到处溜跶,像个兽医或是街头行骗的假医生似的。实验室外是一条与外单位相邻的排水沟,长着郁郁茂盛的蕨类和若干蒹葭,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盖住了大半的沟顶天空,树叶不时落下去,经过我面前的窗口,很轻飘,仿佛羽毛一般。我知道那就是一个个日子,掉落下去,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些积叶慢慢地堵住了排水沟,水积在里头,从下水管流下的水哗哗的很响,树叶慢慢地沤烂,那种霉腐味随风飘进窗口。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那些蒹葭半探出头,花穗随风摇着,米黄色,细密的反光使得它像羽毛一样,它们静静地生长着,没有人关注到它们的存在。
94年初夏的时候,我和几位同事骑着车子去二十几公里外的罗家山采野松茸。我们坐渡船过河,然后扛着车子吭哧吭哧地爬上一段不太陡的山坡,然后是一段更平的山路。在那段山路的开始端到河边是一片荒坡地,原来有一些稀疏的松树和竹林,被前年的一场山火烧得精光,现在只剩下茂密生长着的芭茅,叶色浓绿滋润,一些牛和山羊经常光顾这里,可此时,大片的苇花还是如期开放了,密匝匝地飘扬着,阳光从陡坡和山顶上落下去,有一些阴影背衬阳光,被阳光照射到的空气、苇花一样灿烂着,那种光很迷茫,看不清它的质地,也触摸不着。后来听先核说这里烧死了俩人,当时正在野地里干得火热,女的是底下汶四村的,男的是罗家山的,原来就是一对情侣,后来阴差阳错,各自成了家嫁了人。从罗家山到汶州村得过一条河,这块山地两头靠不着。可能是那天凑巧吧,俩人挖笋一起挖到了这里,旧情人相见,那一丁点未熄灭的余烬就呼地燃了起来。那时节到处是齐人高的蒹葭,空气中洋溢着那种令人迷茫的略带甜味的气息。正在俩人难舍难离的时分,不知道从哪儿着起的一把火滚了过来,一下子将他们包围住了,于是,俩个偷情的老情人和着一片茂密的蒹葭一起,在熊熊的火焰中一起化为一缕淡蓝的轻烟,灰烬纷纷扬扬地飘向河谷……飘向远方,那团烟消失之后,所有的秘密都被一层厚厚的炭灰掩盖住了,直到数周后的一场大雨,将他们的残骸冲了出来。我问先核,你小子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啊?他说跟男死者的弟弟是同学,是他弟弟告诉先核的。一年过后,那些蒹葭又郁郁苍苍着,在风中低低地呼啸,是否是那些幽怨的魂灵在哭泣?我们去捡松茸的那个下午,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心情变得极为低沉。松树林在一片突兀的孤峰之后,正对着西下的太阳,轻风拂过松林,呜呜地响,真像哭声,我听得心惊胆战的,地上的松茸不甚多,捡着捡着,忽然主觉得那些松茸的菌柄白生生的碜人,越看越像獠牙,野猪的、豺狗的、山神庙里那尊青面獠牙的菩萨……,想着想着就恶心,于是我劝大家收手回家,而我把自己的那些松茸全送了先核,先核说你哪根神经短路了,这么好的松茸都给我?你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壮阳的圣物?我说你拿去壮吧,我看了恶心。下来的时候,我特地又看着那一片蒹葭,波浪似地在风中卷扬着,风中有一些散落的花序。远方是苍茫的天空,我们踞高临下,山谷里的水映着夕阳的光芒,像熔化的金属汁液一样,穿过坚硬的岩石的峡谷,缓缓地流过村庄和它的田野。
林金榜退休前不小心将一瓶环丙烷倒进下水道,遇着窗外的烟头,呼地烧了起来,虽然火只烧了短暂的一分来钟,已经把沟道旁的芦苇和蕨草烧得七零八落。我们都吃惊不小,我扣了他最后一个月的十五块奖金,把他气得够呛,见着我时,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过了两天,他儿子说他摔了一跤,轻微脑震荡,正在医院里挂瓶。我们连忙去看他。见着他时,我差点没乐出声来,他的眼圈成了深黑紫色,活脱脱的大熊猫模样,正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药液一点点地从塑料管里注入他的静脉。我感觉他的身体的确令人担忧,才不到六十岁就成这模样,我想像不出他十年以后会是啥样子。这个倔老头还在生我的气,听到我的声音,硬是闭着眼睛装睡。后来是他的副手杨本玉告诉我的,他已经和他老婆分居多年,他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住,家里只点着两三只十五瓦的灯泡,昏黄幽暗,他母亲已经八十多了,看上去比他还硬朗。他老婆是专二院的妇产科主任医师,一个当年的上海医大校花,而林金榜怎么会主动和老婆分居呢?我们分析的结果就是林金榜的身体不行,或是心理有障碍,老是怀疑她老婆和他有猫腻,这一点可以从他平时的话里头听出来,他总是对所里的小女孩怀有敌意,包括那些半老徐娘们,他总是骂人家“十三点”。至于他为何经常自己配制那些古怪的化妆品并且把自己打扮得怪模怪样的,颇令人费解,其实他的内心是很脆弱的,他缺乏自信,然而却清高无比,内向却处处想呈强好胜,处处想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他想活得自信一点,想让自己的模样变得合乎寻常人眼里的英俊的概念。于是他经常做出那些怪异难解的行为来,好几次,他对我说他的摩丝配方是如何如何地先进,我笑了笑告诉他,那你去申请国家专利怎么样?他竟真的信以为真了,到处打听如何申请国家专利。就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复旦出来的人呢?我保留着他办公室里的样子,直到我自己也离开那幢建于七十年代的研究所大楼为止。而后来的几年里,人员录续调走或退休,窗外沟里的草长得越发地茂盛,甚至在那停车棚顶都长出一蓬蒹葭,郁然地飘蓬于风中。我们的研究时代终结了,人毕竟不是万能的,我们归根结底只是一些蒹葭罢了,每每我关上那扇走廊尽头的绿色铁门时,都会不由地一颤,在内心里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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