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为你，心碎一地

　父亲四兄弟都是军人，只有大伯没有去过前线。
　　听大伯说，二、三伯和爸爸是在抗越自卫反击战那时候一起在广西当兵的。但不在同一个部队，二伯是通信连的连长，三伯是排长，野战的，爸爸是侦察连的排长。
　　在我记忆中，三个大伯里三伯最高大，长得最好看，穿军装的照片象电影里王心刚演的蔡锷将军，帅极了，但好象是他最老，很老，真的，我没见他笑过，总是不说话，我也从没见过他穿军装。小时候我还不懂事，问爸爸：三伯是不是哑巴？结果被爸爸打了。以后我再不敢说一句三伯的不是。后来长大了才听他说起三伯，爸爸是每次提到三伯他都会哭的。
　　那时候的三伯……
　　他在部队里认识了一个女军医。这军医是北方人，很漂亮。她父亲是北方某野战部队的参谋长，她刚从军医学院毕业不久就来到这边陲医院。但当时部队正在开赴前线，所以他和那军医都没有向对方表明。朦胧的爱意一直荡漾在两人内心深处。简短的书信传递着他们的情感交流，却一直没有说出爱。
　　在一次侦察任务中，他误中了越南人的机关，幸好不是伤得很严重，但得留在医院里治疗。天意，照顾他的就是那个女军医。从此他们才真正的相爱。
　　当时整座住院部，唯有他的病房床头每天会有一小束鲜花，有时候的花竟说不上名字，但却让整个病房的生动起来，让别的病友们好生羡慕。军医爱花，她说只要是花，它就在诉说一种美一种爱一种念。这在当时的军营医院，可说是别具一格非常大胆的，偏一色的绿偏一色的白，竟有这突兀的五颜六色鲜花，在默默地倾吐着非常年代特殊的爱的芬芳。他幸福地享受着。
　　他伤好了以后，要重返战场时，那女军医也要跟着去。女军医说如果万一他再受伤了，她还要照顾他的。但他不愿意让那女军医也去战场，军医的父母也拍加急电报不同意她去。可女军医淡淡地说：“除非你也不去，你能不去吗？要去就一起去吧。我也想为前线战友服务的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一定要去的。没办法，就这样，那女军医也申请调到了前线医院。
　　开赴前线那晚，他去跟军医道别。军医一晚上很少说话，只静静的拥抱着他，两个心灵沐浴着爱的光辉，深深地依恋不忍惜别。军医说：“我爱你，你得给我平安地回来，我等着你的。回来我们就结婚。”泪在眼眶里倔强的闪动着不掉下来，这是她相识相爱半年多来第一次说“我爱你”。他心疼地吻着军医的眼，啜着眼角咸淡咸淡的泪：“战争不需要眼泪，我们是军人。你也多保重，好好等着我。”
　　不久，前线部队很快就开始进攻了，不几日就快打到首都河内，胜利已经在望。他和那女军医各自都很高兴，为部队的胜利也为他们的幸福憧憬。
　　战争是残酷的，这时期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越南军的反抗很顽固。当时越南军人很毒，特别是机关和地雷很霸道，战场上被地雷炸伤炸死的军人很多很多。那些地雷有的踩上去之后爆炸了不会炸死人，却会活生生的把人的脚炸飞，设计如此折磨人的嚣器，目的是让对方的部队里有更多的伤兵拖累。有些叫子母雷，踩上旁边的子雷它们不会响，但踩到了中间的母雷的话，就会连同附近几十平方的很多个子雷一起响，把附近其他的人一起炸死。
　　就这一天，女军医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的时候，不幸踩上了地雷。临死的时候她不愿意用药，说她是不行的了，把药留给需要的伤员。并交代护士，如果她死了，先别把这消息告诉他，让他安心战斗。没有留下什么，25岁的她静静地离去，带着她对这世界的留恋，带着她的幸福，带着她的爱。
　　战争终于结束，迫不及待的他来到医院找军医，收到的却是那女军医的骨灰盒。捧着骨灰盒的他如遭雷轰，肝肠寸断，胜利的喜悦被悲痛冲涮殆尽，人象傻了一样，就只会喃喃地呓语：“你说了会等我的，说了会等我的啊，现在我回来了，你呢？你呢？你在哪啊……”
　　无情的战争中，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三兄弟打仗都能毫发无损地归来，真是非常幸运的一家。但当举家欢庆、部队庆功时，他却一直没有笑过。据说他本来要被部队提干的，因为他是战斗英雄。但他没有继续留在部队。三兄弟中他是最早转业的，抱着那个女军医的骨灰千里迢迢往北去拜见军医父母，然后在军医父母的同意下又抱着骨灰回到了家乡，并亲手把骨灰盒葬在自己住的小屋后山坡朝阳的地方。
　　他在家乡经营了几亩花莆，年年广州花市他和花农们用心培育的各式鲜花总是会被抢购一空。他总说：我的爱人喜欢花，我要让她一年四季如花。也让我们的生活有爱如花，我们的世界和平若花美丽安祥。
　　军医的墓前一直鲜花不断，四周的松柏如主人般精心的护育着。凡是见过这墓的人都说这墓是所见过最特别最漂亮最有情的地方。
　　……
　　小时候，我还真没和三伯说过几句话。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忧伤。平时家里不管怎么热闹，他也只是在一旁坐着。记得那年我读中学，三伯从乡下来，跟爸爸说好要住几天办些事去。中午三伯在我房里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客厅跟爸妈看电视时总隐隐地听到一种很异样的低泣声，爸爸探究地看着我，我也懵懵的不知所以然。忽地爸爸冲进我房里，看到的却是三伯捧着我那本《唐宋诗词鉴赏》在落泪。
　　爸爸明白了，拍拍三伯的肩，拿开他手里的书，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坐在三伯身边陪他掉泪。男子汉有泪不轻弹，这是爸爸小时候常教我的，但现在却看这二个钢铁男人，敌人的枪炮也震不出眼泪的大男人在哭，我这小男子汉直看得心酸酸的。我悄悄地把那本诗词拿了，退出了房间。在客厅的我急忙翻着书：是什么诗词让三伯这么伤心呢？沾满泪痕的那页原来是苏东坡在外上任时，曾为结发妻去世十年后写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东坡这首词纯为心声，感情极为真挚，感人至深，当时老师给我们上诗词课时讲解过这篇，很是动容，没想到今天触动了三伯内心深处的哀痛，十几年了，三伯对军医的思念竟一如昨日。当天下午，三伯就回去了。爸爸说，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军人，情感的细腻深厚，你们是无法体会的，那思念那回忆不仅仅是对一个人，那是永远无法忘却的蚀心彻肤的梦魇！
　　三伯的眼睛一直就不好，患有青光眼和白内障，据说是因为哭得多造成的。小时不懂事，总以为三伯脑子有问题。所以都一直不怎么喜欢他，现在慢慢想起来，才知为什么见三伯的机会总是那么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多年了一直留在乡下。老屋里的人都搬开自己做了新房，三伯却从没有离开过他的小屋，也没离开过那女军医的坟，也没有结婚。大伯和二伯都给三伯介绍过很多次对象，但三伯就是不要。有一次二伯介绍了一个女朋友给三伯，并带去乡下见他，可三伯只客气地招呼了他们，然后竟把客人留下让二伯陪着，他自己却悄悄地拿了花去了后山坡。很多花农都私下说三伯痴了傻了，因为他总不多话。但大伯说，三伯是天下最重情、最痴情的男人，更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每年清明，爸爸四兄弟都会很忙，带着各式烟酒去看他们死去的战友，而三伯最后总是回到那女军医的坟前，一个人吸烟静静地陪到很晚很晚。我想三伯不是寂寞的，他心里从没空虚过，过多的思念可能让他没时间寂寞。
　　几年前三伯患了肝癌，被病痛折磨的三伯，临终时竟显得神情愉悦，我好象从没见过他这么快乐过。他一反常态，跟兄弟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并嘱咐大伯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和军医的葬在一起，他说他还一样要陪着军医的。他让大伯把经营十几年的花莆场委托给一位好友，条件是护理他和军医的坟墓四周的松柏和四季更换鲜花。
　　他的心一直系着军医，是不是三伯想到快要和那女军医相会了，而就要了却了十几年的相思之苦，相会的幸福憧憬让病痛都屈服了呢？忧郁伤肝，三伯在战争以后，简直就是只为思念军医而活着。那场和平年代残酷无情的战争，夺去的不仅仅是那女军医的生命，也夺去了三伯一生的爱情幸福，他去世时竟还不满50岁。都说爱情中多是女人刚烈忠贞，而我却看到了一幕现代梁祝，男人的痴情竟也是这么的泣天恸地。虽然三伯没有为情而死，但却也相差不已，这情这真，除却巫山不是云，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深深体会那种刻骨铭心啊。
　　如今，每年清明我都跟爸爸兄弟几个去祭三伯和军医。这一天我也一定会穿上我的警服，鲜花和酒是我一定要带的，神圣的敬礼也是一定要做的。我感动三伯对爱情的执着，更感动这世间真情的稀罕可贵，我并不崇尚为情独身，但我真的是好敬佩三伯对情的坚贞痴迷。在我有了女朋友时，最先带她去见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老家小屋后翠松岗的三伯和军医那美丽的坟莹。三伯在世时我跟他亲近不多，但他却是我今生最难忘、最崇敬的亲人。 　　三伯和军医现在应该是很幸福，因为他们的爱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