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母亲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10 编辑 <br /><br />　　无数次了，我曾经试着将童年的那些伤口洗清，可是就像是上了年纪人的寒腿病，遇上阴霾潮湿的天气，总会让人不隐隐做痛，痛到你坐立不安……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中国就是那个样子。嘴巴里有垫牙床的饭粒子，看看外面的风景，人们也不会企求能吃饱甚至于吃的更好，尤其是生活在农村的人们，他们习惯伸直了脖子仰望外面的天空……一个六口之家，父亲在外行医，一个月不到三十块钱的收入，母亲带着我姐妹四人还要每日按时出工挣那要命的几分工分，和那些家中有男人经常出入的家庭比起来，小小的我总感觉到家里少了点什么。传统的重男轻女也不放过一个做父亲的思想，他冷淡的目光让敏感的我感到阵阵寒意，以至于长长的一段日子家里总充斥着那异样的空气。所以父亲总会理直气壮地在外面培养他的嗜好，喝酒养狗甚至用他喜欢的那只快淘汰的气枪打鸟……母亲是爱面子的女人，总是把我们姐妹四个打扮的整整齐齐，她宁可自己多吃点苦，也让家里的气氛温暖一些。日子久了，父亲不知是受了哪位酒友的怂恿，总是回到家里闹事，经常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将家里仅有的几个碗碟砸得粉碎，满嘴的酒气，一双呆滞的泛着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喷着怒气……那一刻，胆小的我总会偷偷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惊恐地观望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我既害怕又愤恨，但是我又不知道一个小小的我究竟能做什么？是啊，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家境，一个几岁的孩子能做得了什么呢？那一刻母亲总像一只勇敢的大鸟冲出来不顾一切地制止着父亲，总是一声喝叱把我们赶到她的羽翼之下。那一刻我对母亲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敬畏，父亲却离我走得越来越远……我不知道牵着父亲的手是什么温度，不知道在父亲的怀抱里会传递一种什么样的温暖，更不知道从不正眼看我的父亲是否知道有一天我也会长大，会怀想儿时那些褪不去的暗灰色的记忆。
　　记得有一次我亲眼见到醉酒的父亲歪歪邪邪拐进家门，将他那辆飞鸽牌的旧车子往墙边一丢，一把扯过正在扫院子的母亲，紧勒着母亲的衣领，母亲大声嚷嚷着两个人就出了大门口走到房后四婶家去了。我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事，后来听说是母亲想请人帮着收拾一个快要倒塌的东房，父亲不乐意。守着那些做活的人父亲就将那些准备好的饭菜一咕脑都掀得翻天覆地。那个血色的黄昏里，我发现站在油灯下的母亲脖子里有红红的血印子，泪水在我的心里满满的溢到了眼眶，我紧紧攥着的拳头竟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深深的一道道紫色的痕迹。
　　冬天快到了，像往常一样母亲要将家里的两个后窗子补上。她一个人找来了几块土坯，挑来水把泥和好，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把两块土坯放上去用泥巴沾好，当母亲下来搬第三块土坯时，不等母亲抬起头第二块土坯一下从上面掉下来正好重重地打在母亲的后脑勺上，母亲当时就倒在地上好久没有起来。这些事都是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做母亲的是不会轻易把一些委曲说给孩子听的，一如现在的我一样一把锁就将自己的日子紧紧锁住。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但是那个好仍是有限度的。好在贫困让人们学会了知足长乐，学会了能将几粒米做成满锅都飘着米味香的蔬菜粥，母亲也在闲暇时帮我们姐妹四个做件碎布片拼凑起来的花衣裳，母亲最喜欢把我那一头长长的秀发编成一个麻花辫，下面系上一根红头绳，邻居婶婶们都喊我“小铁梅”，虽然我不清楚铁梅是谁，但是我分明知道那是大人们对我的夸奖与赞赏，她们的眼神里流淌着女人难以掩饰的喜悦。
　　而父亲却依然没有对我们四个姐妹有丝毫的亲近，这让我接受不了。
　　有一次，父亲又喝醉了酒回家，鸡犬不宁躲进了窝，他站在院子当中将那个盛粮食的水泥缸上面的圆形大盖子一把抡起来，抛向空中，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到父亲面前大声嚷道，你出去，你只会喝酒，再也别回来，你连孔乙已都不如……我的喊叫只能使家里的气氛火上浇油。父亲瞪着我高高举起的巴掌哆嗦着悬在了半空，那一刻，我愤恨的情绪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父亲对我还有一丝强大对弱小的怜悯，那是爱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一会儿，还未醒酒的父亲就叫来了他的酒友，重又喝了起来。酒友是村里的一个小电工，背着一个绿色的工作包，他说刚刚收电费回来。苍白的月光下，我趁小电工去厕所的机会将他包里的钱拿走了大半，一共十几块钱，至今我也想不出那十几块钱我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我痛痛快快地知道我是在借那种方式来发泄对父亲的不满。那个年龄的我总是把对父亲举止的不满毫不客气地转嫁到和他来往的人身上，那个晚上我躲在快要倒掉的东房的墙角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小电工，直到他也醉醺醺地摇摆着身子背着那个绿色的帆布书包走出我的家。等我一身土灰走出来的时候，母亲已几乎找遍了整上村庄。手脚冰凉的我望着母亲，眼泪竟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却没有掉下来，父亲正傻懵懵地站在旁边，低劣的酒精味鬼魅般地游荡在月光下。三个月之后的一个集场上，我到父亲上班的地方给他要钱说要买一件花背心，那时买一件背心只需一元五角，父亲正在和他的几个酒友准备喝酒。面对父亲的不理不睬，我把所有的气都挤到了那几个人身上，你有钱喝酒就没钱给我买背心吗？趁父亲出去拿东西的机会我走进门将那一桌酒菜掀翻……也许是我看多了父亲这样的举动就轻易地来了一个和年龄不相称的手势，那个手势让我尴尬了好多年。
　　母亲有急腿疼的毛病，疼起来不管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都会毫无准备地一个子扔掉。她曾端着一大盆和好的玉米面一下子倒在院子里，曾吃着饭将一碗粥一下子酒在了妹妹的身上，曾一下在众人面前一下子倒在地上……五六分钟之后，母亲就又恢复了原样。我曾怪罪父亲说他不管母亲，这样的医生在我的眼里也算得上医生？而他总是说没事没事……看到母亲一次次痛苦地倒下又站起，那些对一个男人的不满便又铺天盖地地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一口气。记得母亲一次去村南头的井里打水，那时我们全村都吃那一口井里的水。当母亲将一桶水刚刚提到井口的位置时，腿疼病又犯了，一大桶水一下从母亲手中滑落，扑通一声落到井底，母亲被摔在了井口边上，双手把着冰凉的井口……路过的金庆爷说，这多危险呀，说掉下去就掉下去……
　　我曾鼓起勇气劝说母亲离开父亲，不止一次地质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开他呢？母亲那无奈的眼神至今让我酸楚得很，我知道母亲会枯守着她的日子，尽管父亲一再只顾自己地玩乐。在我上初三那年，一个夏天的黄昏，天气突然黑沉沉地如一口大锅倒扣下来，狂风呼啸着叫起了号子。我在离家三十多里的一所乡镇中学读书，突然一个念头就想回家，同班的表哥劝我说那么晚了天又不好明天再回吧。我推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就一头扎进了黑暗里。当走到中途的时候，雨哗哗地浇在我的身上，泥泞的黄土路深一层浅一层地吞噬着的双脚，厚厚的泥巴滚进了车圈里，我不足八十斤重的身体拖着那辆破车子寸步难行，泪水混着雨水流进我的嘴里，漆黑的夜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害怕起来，害怕会突然从某一个地方窜出来一只怪物将我吃掉。等我花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回到家里时，望着我一身泥水的样子，一家人都惊呆了。两个姐姐正在收拾碗筷，母亲却坐在正屋内的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问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吃饭了吗，我回过话后就到屋里换衣服去了。当我换好衣服出来时，我发现母亲的一条腿斜斜地伸在那里。二姐把我拉到屋里告诉我说母亲的腿被一辆小毛驴车轧伤了，当我再次出来时，望着坐在那里的母亲竟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原来我和母亲的情感是那样的敏感，她些微的不适都会牵动我的每一根神经，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冒雨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奔波三十多里回到她的身边，那种心灵的感应无法解释，只能说那是我和母亲之间的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村子里一下爆炸了。母亲的脸上终日里喜喜的，两个姐姐也骄傲得眉飞色舞，只有父亲一个人沉默着。开学的日子到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姐和父亲两人帮我带着行李将我送到了学校。父亲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只偷偷地看了大姐一眼。后来听母亲说那三个年头里，我回家的每个周末，父亲总会准时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很多的时候他是等不到我的，因为当我看到他远远地站在那里时，我自然会悄悄躲开。当母亲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感觉到母亲为了父亲在向我讨好，但当母亲突然知道她说这些没有用处的时候就一下子封住了口。我每次上学时一个人背着包去车站等车，父亲总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我的心中至今还在，那段空白我知道是任何东西都填补不了的。
　　姐妹四个都长大了，两个姐姐也先后嫁人，我也毕业后分配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母亲说父亲现在好多了，酒喝得少多了，家里也能听得到他的笑声了，让谁说母亲也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当母亲向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却心口里像堵着一块潮湿的棉布团。
　　后来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发誓不会找一个像父亲那样只会喝酒的人，但是找来找去我确一下子找到妹妹结婚生了小外甥了三岁了还没有找到我满意的人。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庄里这似乎也成了我们家的一件丑事，母亲为此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曾亲自跑到她看好的家庭去给我找婆家，那些日子她逢人就是这个话题，这让我心生烦感。别人对接近我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会编出一堆故事，那样的环境更让我感觉自己想要跳起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所以我的婚事扑朔迷离着我和母亲之间的情感，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日益紧张起来。那次我一个周末回家，母亲有意把父亲支走，将门反锁上对我说，她受不了别人的冷言冷语，那好比往她的脸上摸屎一样，她说我让她丢尽了人，她实在抬不起头来……她用一个女人的目光不屑地打量着我，污秽的言语朝我打压过来……我望着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女人，真想一把掌打下去，可是本能让我摸起了我手边的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她呆滞的目光望着我比当年父亲喝醉酒的样子还要呆还要傻。又一个苍凉的手势一下将我称作母亲的那个女人僵在了那里。我手里的剪刀被她一把夺过去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咣咣一声响，那响声刺破了我的心。父亲对我的事不闻不问这让我心安，我听他在劝说母亲，面对这样的局面我的情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赌着一口气，我匆匆忙忙把自己嫁掉了，新婚的那个晚上，我卸掉妆扮披散着头发一个人跑到了马路上。
　　后来我因工作关系调到了一所小城，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在美好的梦想中女儿出生了，这给我的心带来了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父亲退休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姐妹四个出嫁后家中只剩下父亲母亲他们两人。有一次我借十一长假的机会回家看看，一进那个我生活了近三十多年的院子，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压水，佝偻的背影，苍白的头发。等父亲转过身来时，我发现了父亲眼中五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慈爱，他一把从我手中接过不满三岁的女儿笑呵呵地逗着，我发现父亲的两颗牙掉了，父亲的笑容让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我扭过身走进屋里。两天的时间让我真切地知道母亲当年说给我的话是对的，他真的在变。父亲给我和女儿变着花样地做饭，他亲自偷偷到五里多外的市场上去买鱼回来后认真地清洗做好，把那些大段的鱼块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放，当我把择好的一块鱼肉放到女儿的小嘴巴里时，抬头间忽然望见父亲正咂巴着嘴冲着我和女儿会心地笑着……家里的院落是一圈用玉米秸围起的院墙，北风一吹唰啦啦地响，墙头上的两根电线是特意为坐落在村后的我们家拉过来的，风风雨雨里已陈旧到让我想有一天万一线路出了问题，这个家就会成一把灰烬……
　　回到我生活的小城里，花了近一月的工夫，我终于托朋友帮我物色到一套七十多平的一层楼房，水电暖齐全，父母不会再因为大冬天自己烧蜂窝煤炉而中煤气，母亲不会再瘸着腿一桶桶地用压水机压水然后再提到屋子里，雨天里母亲再不会因为屋漏而去求人帮着上房添盖一块毡布……想到这些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每逢周末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父母那里，这个生活规律一直持续到现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接女儿，发现父亲躺在床上，外甥女正在一旁给他按摩头部，我说怎么了，他说没事。我一看不对劲，就把他扶起来，经我的再三询问，父亲说头疼得厉害，从早上一直这个样子，说着他的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就像当年我当年挨打的样子。我打电话给医院里我认识的一位妇产科主任让他帮我联系好大夫，几分钟后，我招来一辆出租车带着女儿和父亲就来到了医院，先生早已在那里候着了。血压计上的指针显示血压240，等我和爱人搀扶着两腿膝盖紧紧夹着的父亲沿着因扩建挖成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拍完CT片子时，他的脚步已靠着爱人有力的大手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三岁的女儿跟在后面一步步乖巧地走着，不吵不闹。最后经专家会诊决定必须马上住院，紧张的床位让我又跑来跑去找关系，最后终于住下了，当一切手续办完后，疲倦惊恐的我没有一丝力气，斜倚在爱人的身边，突然感觉想哭……后来大夫说再晚来半小时就有脑出血的危险，近半个月的治疗父亲终于闯过了一关，他逢人就说是他的三女儿救了他。
　　一切早已成了习惯。每逢父亲不舒服时他总会给我打来电话，总喜欢让我陪他去看病，两个姐姐也常常劝说我去劝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着急要好好保养身材体，她们知道只有我在父亲面前说话有威力。每到周末我到父母那边时，父亲总是准备好小外孙女最爱吃的粮果糕点，总喜欢让我给他洗头洗脚……父母五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我找了一家影楼花了一天的时间给父母拍了一套纪念照。不知为什么当看到化妆师给父母亲化妆时，站在旁边的我仔细瞅着他们脸上那深深浅浅的皱纹，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溢满了泪水。是啊，他们老了，他们需要儿女的照顾和呵护，就像小时候的我们一样。
　　经历了许多，看过了许多，我永远知道在父母需要儿女的时候，他们都会忘记那些锥心疼痛的日子，在一遍遍搓暖那些伤口时坦然回馈给父母一份波澜不惊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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