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桃源南路的悲喜人生
2021-12-25抒情散文顽主
去年深冬的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站在街心花园处,看着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 ,它们指向同一个方向——东。县城偏僻落后,向东的公路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我那时,却是要往南走,走入桃源南路。我感冒有好几天了,卧室里的灯坏了,我摸着键盘打字,X,我……
去年深冬的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站在街心花园处,看着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 ,它们指向同一个方向——东。县城偏僻落后,向东的公路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我那时,却是要往南走,走入桃源南路。
我感冒有好几天了,卧室里的灯坏了,我摸着键盘打字,X,我用手指摸索着那个熟悉的字母,总不找不到,网络是我与外部世界联系的窗口,就像十字街头的那条向东的路。
我渐渐地焦躁起来,我站起身来,想要去买一支灯管来驱除黑暗。几分钟之后我出现在街心花园附近,隆冬的街头,弥漫着潮湿阴冷的雾,街道上行人很少,寥寥无几,我独自张望,探头探脑。
我住在桃源南路附近已有好些年头了,镇上的人们把桃源南路称做水电路。水电路的名称由来不详,也许是因为路边有很多商店出售水管电线,天长日久,人们就习惯性地把路称做水电路了。
桃源南路,常常让我联想到陶潜的桃花源记,桃源南路的两侧,并没有一株桃花,我也无法走进一千六百年前文人笔下的世外桃源。如果有人想买些建材,比如瓷砖、水管、电线、灯具,去哪儿好?镇上的老居民会告诉他,去水电路。
桃源南路没有桃花,溪流。二十年前,它和附近的土地都属于两个村庄,村庄外围的耕地里遍布乱坟。如今,它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一条连缀着小商店的马路,在我记忆里,桃源南路还有另一层意义,它是一本浓缩着人间悲喜,略带诡异的书。
桃源南路的北起点,是街心花园,种植着花草,修剪很整齐。几年前,这儿还是一座高大的拱门形雕塑,后来被拆除了,改成花园。十字花园的变迁与一个县委书记有关,那是一位年轻的书记,风流儒雅,口才出众,不用写稿就可以在会议上即席发言。民间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言——他有过数不清的情人,他的临时寓所里有意大利按摩浴缸,德国的水龙头,泰国柚木做的家具。
书记的一个杰作,就是高大的拱形雕塑,为此他邀请省城大学的建筑学教授来设计,雕塑被赋予诸多美好的寓意。谁知,不锈钢的冷峻,线条的流畅柔美,组合到一块后竟然成了不祥之兆,过往的司机纷纷抱怨雕塑挡住了视线。而一则民谣悄悄地在坊间流传——未进县城门,先见一座坟,里面埋着某大人(书记的名字)。
书记的仕途中止于调任副市长的路上,他被逮捕并判刑。一年后,我在一盘党员警示视频材料里,看到了庭审结束时的画面,他的妻子和孩子追赶着囚车,拍打着车窗痛哭流涕,年轻的副市长双手被铐,神情茫然,目光呆滞。
夜渐深,我绕过花园往南走,桃源南路的路灯残缺不全,黑黝黝的阴影笼罩着路上两三个行人,道旁树的影子,灯杆的影子,纵横交错,建筑的阴影似高大的悬崖倒压过来。商店里漏出黯淡的灯光,一点点浮动在雾气里的,像黑暗里野兽的眼睛窥伺着,我的腿发软,脚下轻飘飘,我好像走了很久,其实不过四五十米。
大多数的商店都已打烊,卷闸门紧闭,我走过了一家又一家,却总也走不到我的目的地,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能否渡过一个有光亮的夜晚?马路对面的洗头房还开着门,粉红的光透露着几许暧昧,动听的歌声,夹杂着几句笑声浪语,缥缈如游丝,钻进我耳朵,使我怦然心动。一个丰满的女孩站在门口,她穿着半透明的衣服,饱满的乳房几乎要从紧绷着的上衣里跳出来,她的圆脸,让我想到了脂粉、香气、泼辣、争吵。我对每一个我对每个洗头房都心存疑虑,我听过一个夸张的故事——一个老头,在嫖娼时,突发心脏病死去。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毫无依据,纯粹是庸人自扰。
洗头房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桃源南路的背旮旯,有两家丧葬用品店,白天它们鬼鬼祟祟,毫不起眼。可在那个有雾气的冬夜,它们却迟迟不肯入睡,我分明看见它们在街道上忽然凸显出来——劣质的黑绸缎,一摞摞叠放得很整齐,银色的冥币,金光闪闪的纸元宝,无一不在闪烁,一个活着的人正与死去的人对话。
寿衣、花圈、黑暗,直指人生的终点,我知道每个人都在路上,无论他是富裕抑或贫穷,最终的结局都一样。桃源南路的洗头房与寿衣店,同时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是否想表达某种暗示——喧嚣里也有孤独,繁华凋落满地凄凉。
流传在桃源南路的诸多故事中,有一则是关于我大舅的。外公家的老宅坐落在这条路上,两年前,母亲出资将她娘家的老宅翻新好,外公就病死了,仿佛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召唤,外公的晚景凄凉,未及享福,已撒手归西。
我的外婆,为外公生了九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她与外公感情不和,却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辈子,外公嗜酒,他的工资刚好够他喝酒养花,外公自诩风雅,他挥毫泼墨,写诗做画,他酩酊大醉,他的屋里摊满了纸张和条幅,地上桌上溅落墨汁。外公喜欢花草,他的花房里,花园里,摆满了花盆花瓶,几乎没有落脚的空隙。
外婆开了个小小的花圈店,赚钱养活自己,儿时的我对她扎的花圈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既喜欢又非常恐惧。那些锡箔折就的纸花朵,金银闪闪,每一朵都寓意着死亡,预示着永远的黑暗与沉寂。外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晃着她的满头白发。
我害怕走过外公的老宅,老宅的围墙里关着一个毁坏的人生——我的大舅,他也许已有五十几岁了吧。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前年冬天,他穿着单薄破旧的棉毛内衣,站在寒风里,像一片憔悴的树叶瑟瑟发抖。没有人去关心他,哪怕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俨然已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谁都背不动,驼不动。
桃源南路的老街坊们对我大舅的故事了如指掌,他曾经是外公的骄傲,在那段疯狂的红色岁月里,他是一群青年中的佼佼者,别人慷慨激昂地喊口号,他学会了半导体技术,他组装收音机,从最初的矿石,到后来的电子管、半导体。他修理电机,他外出摄影,洗胶卷。他是工厂的技术骨干,似乎无所不能。
大舅还差点成了文学青年,他去新疆出差,飞机穿云破雾,他难抑心头的激动,提笔写了一首诗歌。后来,我的父亲经常对我说,写诗就是发疯的先兆。那个时代,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从新疆回来后,大舅忽然被下放到一个邻省的乡村去插队了,插秧割稻,打谷拾粪。巨大的反差,加上生活的不习惯,终于使得这个心高气傲的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大舅的病反反复复,文革结束后,众人从疯狂中醒来,大舅却成了真正的疯子,他留在精神病院里,被捆绑,强制吃药,我去看他时,他语无伦次,双手不住地颤抖。精神病院像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我的周围,有十几个疯子手抓着铁窗棂,不住地傻笑,不停地狂叫,更多的疯子则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地游走。
母亲把娘家的种种不幸归结于风水,为此她找来了风水先生,她出钱垫高了宅基,翻修了老宅。整整一个夏天,我的父亲忙碌在工地上,买砖买沙买水泥买楼板,磨糙了双手,晒脱了几层皮。为此他对外公有了腹诽,他悄悄地对我说,什么是琴棋书画?什么是才子佳人?完全是堕落的借口。我明白他的暗指,外公风雅背后的风流才是家道中落的原因。
平日里,我尽量不从外公家门前走过。那个寒夜里经过时,我特意朝老宅多望了两眼,老宅的大铁门紧闭,门头上的釉瓦映射出冷冷月华,我不清楚,我的疯舅舅是否也正在月下游荡。
桃源南路的悲喜人生中,不能不提及“桃叶渡”的蒙古族女孩。去年夏天,我与同事在一家名叫“桃叶渡”的酒店就餐,同事喝醉后,开玩笑要女孩唱歌,要她说“我爱你”,那一刻,女孩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她羞涩的神情,单薄的身材,平常的相貌,以及她那一身艳丽的袍子,烙印在我的心上。
好奇心促使我去了解她,询问后得知,女孩来自白云鄂博的一所旅游学校,父母种地放羊,从她的叙述中,我没有听到草原上的毡房,没有田园牧歌。她向我们推销一种内蒙古的马奶酒,酒的皮囊上印着成吉斯汗的画像,她的介绍词简单而生涩,缺乏一个推销员的应有的圆滑与顺畅。
桃叶渡的老板告诉我,女孩是在桃源南路实习的,与她同来的几个蒙古女孩散布于各个酒店,她们成了酒店的点缀和装饰,她们站在酒店门前,站在一个硕大无比的煨汤陶罐旁,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有客人上楼时,蒙古女孩就向客人鞠躬,用蒙语说“你好”,她的工作是简单的重复,她的活动范围不过几十个平米。
半年后,我再次来到“桃叶渡”时,她已经走了,我知道,她们就像候鸟一样,来了又回,去了又来,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新来的一批。“桃叶渡”,渡谁?渡人、渡己、谁又是那个红尘摆渡人?
我要找的灯管,最后在一间小小的商店出现。店面简陋,两节柜台,一个货架,后面的行军床上,一个小男孩酣然入睡。店主人是一对老头老太,他们盯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看,屏幕上舞蹈的演员,忽然脸色发暗发青,我告诉老头,那是磁化现象。老头儿立即翻箱倒柜,从桌下找到一只马蹄形磁铁。他对我说,儿子和儿媳,都去了遥远的南方打工,偶尔的电话是唯一的感情联系,磁铁是孙子的玩具,没人的时候,孙子总爱摆弄磁铁。
他心存感激,将我送出了门。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天边的一两点星辉微弱地闪耀着,桃源南路更黑了,我拿着灯管,好像捧着一支烛炬,黑暗里哔剥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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