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 亲

　　我习惯听着音乐入眠，尤其是二胡乐曲，大概是父亲拉着二胡伴我长大的缘故吧。当空灵宛啭的二胡声响起，曾经零散在我心中徜徉的往事，串连成父亲的生活点滴，会在乐声中飘荡。

　　 因供子女上学及成家，父亲虽说是劳作了一生，家境并不很宽裕，但他向来豁达，出手大方，并不为世俗里的琐碎所困，依然是乡野忠厚大度之人。

　　爷爷生了三子五女，父亲是小儿，那时边上学边做农活，有时也有过世人家来请二伯去做纸活，已成为这一行业佼佼者的二伯常带父亲同去。做纸活是家乡一种为吊唁失去亲人而做的各种各样的纸花，挂在灵棚前便给活在尘世中的亲人许多的心灵慰藉，在乡村中，比真的奇花异草更能打动人心。因父亲心灵手巧，加之做活认真细致能吃苦，很快从二伯手中出师，从中得钱贴补家用。待到两个哥哥五个姐姐成家另过后，父亲辞别学校，接过爷爷手中的梨头，担负起养家活口的重任。

　　爷爷去世时，全部遗产是空空如也的房子，邻里都好心劝父亲叫子女们在家学做农活，帮衬着过日子，但是父亲立意已决，要培植子女都进大学，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很有点见识卓越，并为此要有牺牲精神。因为当时各家的半大小子，都被留在家中做劳力，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于此有着铭心记忆的乡邻们，对土地充满了刻骨的感恩和执着，只有牢牢掌握土地，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各家时不时有半大小子辍学，和那些颗粒饱满沉甸甸诱人的麦穗做亲密接触。

　　 在黄土地上辛勒劳作后，家家逐年富足起来，粮谷满屯，有了儿女接班的大老年爷们，常坐在村荫下闲聊，父亲自然也是他们的话题，都说父亲自讨苦吃，但父亲只是笑笑，他自有他在人世的想法和盼头。

　　没有时间闲聊的父亲，常无休止的侍弄着他那一块块长势喜人的庄稼。象小尾巴一样跟随着父亲的我，曾和他一起抚摸过小麦扬花的清香，流金溢彩的油菜花染黄过我们双手的皮肤，满开簇簇粉红花朵的荞麦田藏匿着我儿时浪漫的梦想，倾听过如风铃样迷人的洋芋花在原野的风里快乐的歌唱，每一片稼禾的梦想和着他的希望，在他勤劳的手中一一掠过，天高云淡的秋季里丰收起硕果累累的喜悦。

　　但我最喜草长鸟鸣牛欢马叫的阳春，满村的柳絮如雪，飞入庭院，如“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在田间扑面尽舞，飘飞的柳絮，沾染在父亲的身前脑后，时有我们姐弟们的笑声滑落，而他正在田头抽着他自制的卷烟，笑眯眯的看着他嘻笑的儿女，把劳动当作了乐趣。若有细雨初过，家中自养的那二三十个如云般的羔羊，就会悠闲的吃着父亲从他亲手种植在田头沟壑间茂密的树木上折来的嫩枝条。

　　对我们姐弟们而言，最得意的却是炎炎夏日，我们家的菜园绿瘦红肥的时节。家门前有一条小溪流过，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从一个断层落下，溪水象一个小小的瀑布流下去，溅起许多的水花，四邻们都到这儿来洗衣服，大人和孩子们聚在一起，是夏日村中最热闹的地方。离水不远处，即是我家的小菜园，父亲用树枝编了篱笆墙，墙上爬满了串串豆角的蔓和果实累累的葫芦秧，园中那一畦畦的紫淋淋的茄子、油绿的辣椒、青菜、大蒜、黄瓜和西红柿等蔬菜，正茁壮成长，我们姐弟们一边吃着拳头样大小鲜红的西红柿，边帮父亲到溪边汲水，将那些温凉的水浇灌进菜园，便能感受到别家孩子们羡慕的眼神。这时，有专门到这儿来卖蔬菜的人，不论多么地能说会道，却也不敢在此夸口，因为乡邻们会指着父亲的菜园中那些饱满旺盛的蔬菜来作对比。

　　农闲时，父亲就做一些木工和瓦工活，凡是可以养家的本领，他总是带了十二分虔诚在努力，就为了他决意要让他儿女高飞的想法和盼头。在农村中，按约定俗成的习惯，做匠人的活是要付给工钱的，但父亲做这些活时从来不张口，主家要是少给了，或者说不给，他都不啃声，所以白做活的时候常有，总落母亲埋怨，父亲却总觉得邻里邻居，不必太较真，生活和苦难让他觉出每个人生活的不易，变得更加宽容。父亲待人好，村子里的人都敬他，我家有了棘手的事，他们也常常来帮忙。

　　 那一年，母亲病了，在市中心一个针灸中心治疗，父亲既要做家中农活，照顾年幼的弟弟，又要到医院照顾母亲，他的负担更重了。有时半夜里醒来，看见他坐在暗夜中抽烟，他在想什么呢，是想起为母亲治病而卖了的那一群群羔羊和一车又一车的树木，还有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或是在想如何筹措接下来为母亲治病的医药费，夜色浓重地笼罩在他的周围，只有或明或暗的烟头上的火星，映出他那憔悴黝黑的面孔和干裂的嘴巴，画面在那一刹那定格，多年来，想起那一幕，就有一种疼痛的感觉划过。

　　父亲终于把子女送入了大学的门，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放飞了儿女向往蓝天的翅膀，如愿以偿的实现了他自认为做人父最华丽的梦想。所以他在承受着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时，也由衷的感谢命运对他的垂青和恩赐，让自己的儿女能如他所愿的展翅飞翔。自然，顺便也迎来了他的寂寞日子，远在外乡的子女，故乡和父亲是一个叫思念的词组。他便时常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刹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回味着儿女并不显山露水但温馨的关怀。

　　 没有儿女绕膝的日子是冗长而寂寞的，村子里越来越多地飘起他拉二胡的声音。他的二胡在方圆百里都是出名的，用弓细腻而多变，能演奏柔和、流畅的曲调，也能演奏跳跃、有力的旋律，那些变化万千的乐音伴随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成了我现在扯不断的思念。记得以前常有老人们恋着他的二胡，总到我家来央求父亲为他们拉一段曲子，每逢此时，无论多忙，他总是会满足来人的要求，随着清新秀雅、优美流畅的二胡声起，村里乡邻就会陆续而至，这样一来，自是会耽误许多农活，常惹的母亲要生气。只是这几年，闲下来的母亲也却成了他忠实地听众。

　　我常在每个夜深人静听着音乐入眠时分，朦胧中忆起父亲坐在家门前拉二胡的那道风景，周围有大片的舞动如精灵的小麦正在开出满满的香甜，清清的小溪水逶迤而来，时有水草处涟漪泛起，淙淙地从他脚下缓缓流淌，轻风袭来，吹皱了他寂寞的笑容。飘动的乐曲中，若隐若现的蟋蟀声,轻淡幽远的蛙鸣,偶有燕雀呢喃相和。那种小桥流水的意境，对月抒怀的情趣，以及他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汇聚一起，无数次入我梦中。我的心穿越了时空，聆听着他奏出生命的声音，而我终于也明白，父亲在悠扬的二胡声中，享受着他人世的吉祥安稳时，也坦然的面对着他人世中的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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