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好长时间，我总寻思一个人。
　　那时我在北京当保姆，离雇主家不远有一条河，周日休息我上河岸溜达。
　　初春，乍暖还寒，一个身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低头坐在石头上，双腿斜伸，穿着单鞋。看样子年龄比我大几岁，感觉也是打工的，休息日没地方去来这里待着。穿那样，估计是想美又没更好的衣服。
　　我想搭话又走过去了。她像微寒里的一只蛾子，有感受，不言语。
　　她是谁？怎样的身世？
　　再没碰见她。后来老公住院，他说想我想的，贴点边，实际是他早有的肾病严重了。
　　我回家了。
　　老公的病治不好，还没钱，绝望的时候村人劝我信神。信则灵。我们头顶白手绢，跪着祷告……
　　秋雨连天，村人打电话叫我去她家。我打伞穿雨鞋趟河到了。一个人穿着掉色的黑外罩老旧的红毛衣皱巴的黑裤子坐在炕上。村人介绍说，她是做功人，行爱心帮着祷告。如此能增加功命，神会赐福。我问做功人哪里的，她说张庄子的。我们同属一个乡镇，相离二十几里。
　　我看她眼熟。
　　她问我家情况，给我讲圣经里的故事以及信神好病的见证，从上午十一点讲到下午四点。喝了几杯水，吃了几个梨，也间或沉默。她习惯歪头，面容愁苦，可是，当她说完一段话转过脸看我时就笑了，桃花一样喜悦。
　　我们虔诚祷告。
　　她披上雨披骑摩托车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村人领着做功人来我家。聊着聊着我问她是不是在北京打过工？一个周日身穿浅蓝色连衣裙坐河岸待着。她说是。我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和老公生气才上北京打工，一个月不到老公股骨头坏死又回来。为了老公的病信神，信神后，老公能溜达了。
　　她问我文化高会写作咋没考上大学？我说我英语不好，我初中英语老师叫丁辉，你认识吗？她说是她老公。啊，啊，我啊啊的。她说，她当姑娘时是民办老师，辞职复习考大学本以为能考上，结果没考上，民办老师也当不成了。经人介绍，她冲男方是英语老师才答应相处的，相处中他脾气还挺好。没想到订婚两个月后他不干了在家务农。想退婚又怕磕碜，叫人戳脊梁骨。那时候退婚比现在离婚还磕碜。其实现在离婚也不磕碜了。结婚后，有了女儿，他不干活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日子没法过，离婚又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他，心里常常乱糟糟的。她到处打工，后来在自家荒山开采铁石，有了钱，没想到他被人骗去二十多万元，家底空了，他心情不好整天骂人。
　　我读初一时，全年级组一共四个班，三班和四班的英语老师姓李，我在三班，英语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九十多分。三班和四班英语成绩好的同学有二十多名。下学期李老师病了，丁辉教我们英语。他个子不高，邋遢，走路肩膀摇晃。他讲课声音大，吐沫星子飞溅，单词读音和用法教错不少。听说他舅舅是教育局领导，他上一个地方培训三个月回来就教我们英语。同学问问题，他答不上来在那愣神。有时候他讲完课趴讲桌睡着了，流哈喇子。很多时候，他正在讲课，个别同学自顾自出教室。没出教室的，想干嘛干嘛。他提问，谁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不答应。他说把他的话当放屁了。同学哈哈笑。我们的英语一塌糊涂。一个女生对我说，恨不得拿着绳套藏在路边的大树后，等他上班经过，一下子套死他。
　　那时我就想，丁辉能娶上媳妇吗？谁跟他谁倒霉。
　　毕业很多年，一次我坐大客车出门，乘务员叫一个脏老头买票，脏老头磨蹭着掏兜，掏出一张破旧的二十元钞票，明显不够，他打电话叫人在某站等他，给他交车费。听声音耳熟，我端详他，啊，他是丁辉。他比我大八九岁，咋变成老头了？他是光棍？
　　又过几年，我在乡下的一家饭店吃饭，一个脏了吧唧的醉汉哪桌都想喝酒，都是同乡，认识，开始也让他喝，后来怕他喝坏了，有人又劝又拉把他弄走了。我好好一看是丁辉。心想，这样喝下去离死不远了。
　　做功人说，问他为啥不当老师了，他不说，之后学着喝酒，越喝越厉害。我知道，丁辉是被辞退的。做功人接着说，她明白为啥没考上大学为啥和他结婚了，这是神的旨意，叫自己成为做功人。她说他现在不喝酒了，喜欢在树林散步，他说树林子真好，有树叶子。
　　做功人说，有事就祷告，求神靠神。没信神之前，都不愿意活着，感觉青春，一生毁在他手里了。别的不说，就说菜里放点粉条，他翻来翻去一根不剩全挑着吃了，气得她额头发麻。信神以后，就想，粉条就是给他炖的，他全吃了更好，因为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做的，要爱丈夫，服从丈夫。将来有一天，神蒙招我们上伊甸园，吃生命果，喝生命水，永生不死。
　　我不认为她愚昧无知，只是一种精神寄托。我也差不多，偶然在微信看一看里看到，眼眉痒预示发财，于是我希望眼眉痒，眼眉真天天痒了。有钱了，人间疾苦就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