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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乡记

2021-12-2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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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乡记


  1

  爷爷奶奶去世多年,没给他们上过坟,一是坟在老家,较远,二是我觉得仪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常常忆起他们在世时的美好时光,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足矣。

  去年清明,父母试探着问我,要回老家上坟,去不?不放心他们偌大年纪独自长途旅行,决定开车一起回去。母亲晕车,做了一切可以预防的手段,顺利到了老舅家。

  老舅放羊去了,他没想到我们回来这么快。走进院落,儿时来姥姥家的情景,已经近于失忆,因为房舍的搬迁,记忆中的枣树、桑粒树、苹果梨树早已不见踪迹。在等待中,和亲戚们聊着分别的话。好多年没回来了,一时的生疏感就在这家长里短中渐渐融化,来自血缘的相近,让阻隔的空间盛下了热腾腾的亲密。

  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埋在一个山坡,这里离舅姨家近,我们不便来的时候,每年都是他们给爷爷奶奶上坟。老舅带我们去墓地,窄窄的土路,两辆车在尘土飞扬中,颠簸着行进。老舅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认识这个小山头每一粒石子,也认识石子下面的人,他知道先人的坟墓,知道他们的心思,可能他自己也怀着和先人一样的想法吧。

  满目可见的散落坟茔,被尘土包裹着,偶有纤细的草,连着回家的路。

  这一片是家族墓地,姥姥姥爷埋在最下面,再上面还有他们的亲人,这些先人们在这个山坡聚齐了,像排列有序的牌位,有着先来后到的严格秩序。大舅的墓守候在老人旁边,像生前那样,日夜照顾着父母。

  母亲拿来一个没有底的铁桶,我们一直埋怨,大老远带它干什么,这时派上用场了。她把这些天折叠的金元宝、纸钱放在桶里面,用燃烧的方式捎给亲人。

  处于大风口,风吹到坟前,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点起来的火不是熄灭,就是被刮走。母亲蹒跚着,不停地捡着被刮走的纸钱,生怕老人接不到这份情谊。风太大,后来不得不放弃。里面的亲人,外面的我们,就这样说着话,无关珍宝,只关家常,无关生死,只叙别情。

  万物不是都按我们的方式生活,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不管哪一种,都是圆满。我们与坟墓里的亲人本没有隔着什么,若说隔着,那也只是隔着时间。

  爷爷奶奶的墓在避风处,烧起纸来就容易多了,慢慢烧着,青烟升起,熏得人睁不开眼,如同给先人上香,我想,他们都一一签收了吧!

  父亲默默地用锹修整着坟墓,铲去那几棵草,不做一声。母亲边用拐杖拨弄铁桶里的纸,让它充分燃烧,边自言自语:爸,妈,我和老李来看你了,小红和茂吉也来了,我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家里都挺好的,别惦记……

  我在一旁,这些年的思念终因这次伫立,而泪如雨下……

  纸,依旧烧着,把整座小山的坟茔都安定下来,那些没有器物可盛的话,散落在风中,都被神收了去。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话,生生不息,如同这个春日不断长出来的绿意,让人对一切必然性都心生宽容。这些庄严的祖先神灵,也因了那一烟纸钱,与后人有了轻盈的触碰,给我们心灵以慰藉与片刻安宁。

  在湿漉漉的清明,我去上坟,让墓碑醒来。我突然发现,我原来错了,千百年传下来的祭奠,自有其价值。我借助一炷香、一片纸、一缕烟,让自己与先人建立起一个永久的联系,用来抵消对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恐惧,用来修正自己的生命坐标,让活着更现实。

  2

  这次回老家,母亲想看一些地方,佛堂小学就是之一。

  佛堂村,不知道名字的来历,单单从字面上就能嚼出点味道,似乎看到了一座佛堂,似乎有人膜拜,有股悠悠的禅意。沿着干涸的河床,寻找这个小山村。母亲自信地说,我能找到。可拐来拐去还是迷路了,不得不用导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们遇见了。

  村子很小,一眼能望到边。村口有两棵桃树,正开得沸沸扬扬。打听村民,小学在哪里,人家说,早没有了,都并校了。母亲有些怅然,她说,那时,师范学校刚毕业,十八九岁,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这所村小学。母亲胆小,害怕独自住宿,有个女孩主动陪她住,一住就是几个月,父母也从来不说啥。

  所有的故事一生只能演绎一次,都是孤本。

  站在桃树下,和村民聊天,东一句西一句,随想随说。淡粉的花朵安静地开在花枝上,顺从于春风,低眉于土地,在灰突突一片的村子里,这些花就是公主。我给父母合影,母亲赶忙用手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靠近父亲,紧闭着嘴,怕那两颗假牙露出来。

  在美丽的花朵前,应该拿出最好的容颜相配。

  佛堂,我们静静地穿过这里,是不是就能洁净一次?

  3

  真好,该遇见的都让我遇见,包括这一山桃花。

  回家的路上,远远就看见一片红云,这个季节无疑就是桃花。想走近前去看看,父亲不去,宁愿在山下等。对于爬坡运动一直无能为力的母亲,面对鲜花也不淡定了,硬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花前。

  满树的小花,浅粉,细碎,闪着光,比起那些硕大的花朵,它们不招摇,不太把浩大的春天放在眼里。蜂,嗡嗡叫着,我奇怪,这个还有点冷的初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蜂?面对这些花,我看到了自己有点狭隘,有点偏执,就像这些花蕊上的蜂,什么都不顾。

  很少和母亲一起赏花,我总觉得母亲比较现实,那个艰苦的年代,为了生活吃了不少苦,不知道为了赏花,她也是不管不顾的。

  几棵山桃树开得正盛,花瓣鲜嫩,有的开得有点过,风吹来,花瓣纷纷落下,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衣襟上。我觉得,不管风怎么吹,桃花都是庄严的,却并不严肃,它是邻家的女儿,亲近,可不带一点轻薄。

  在母亲不经意的时候,拍了几张照片,等她停下来,站好再照,她整理一下衣服,掸掉身上的土,拂去头发上的花瓣,端庄地拍下了照片。

  每一个小山坡都是一道通往天空的驿站,每一树花,都是驿站的杨柳,唯有垂杨管别离。他们下山了,我舍不得这一树繁花,滞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有暖意袭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爱不动了,我会放下一切,只爱我身边的亲人,舍下所有的固执,“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4

  回老家,见见老领导、老同事以及自己的学生,是母亲的夙愿,这次也做到了。

  过去,母亲常提起年轻时的事,我都是一耳听一耳冒,有熟悉的人,仔细听,没有,就哼哈应和着,只是做一个假装认真的听众,满足一下老人倾诉的愿望。

  这次住在老姨家,是母亲精心安排的,因为离她刚参加工作的地方不远,可以与故人相见。我们回家的前一天晚上,这些母亲想见的人都到老姨家来了,我插不上话,听他们说,说我那时很瘦很瘦,怯生生的,口齿伶俐。

  母亲的老领导已经80多岁了,是村小的校长,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谈话间也是尽显儒雅之风。他信任母亲,看好这个中等师范学校的高材生,指导她上全镇的公开课,成长很快。母亲一直念叨这事,年岁越来越大,别人对她的好,她总是念念不忘,也常告诫我,扶持过你的人都是贵人,一辈子都不能忘啊!

  母亲和老领导是素交,一个提携,一个进步,多年以后,这种情谊淡得只剩下了惦记,只留存了感恩,尽得友谊的精髓。

  母亲和她的女学生温柔地面对面坐着,手拉着手,诉说着过往,一次次把往事切碎,揉成一个个经典的小点心,甜腻中有着淡淡的感伤,那些过往如参差荇菜般遥远,也如夜半无人私语时的亲近。这时,语言无法拎得清,全在心了,一说出来,就早已云淡风轻了。

  听他们高一声低一声说往事,时而慢,时而快,我感觉,记忆活了,过去却永远逝去,所有经过自己生命的,都是恰好的,无伤岁月。

  5

  蛇盘山是家乡的名山,我们叫它东大山,就在老姨家附近。很多事早已成过眼云烟,再次来到它的脚下,我已年过半百,父母也已风烛残年。

  父亲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再登一次东大山,这座从小伴随的山隐藏他多少梦啊!他想看看山腰的白塔是什么时候建的,谁建的。母亲也要跟着去,我担心她走不到白塔,又不好意思打消她的积极性,也不好意思说父亲关心的东西毫无意义。

  很多年没来了,很陌生。晨光下,树叶有光,微风吹过,像扑闪的眼睫毛,灵动了一山的春色。尘世间一切卑微细小的事物都有不为人知的美,那些闪着的光也在照应着人间。父母一丝不苟地看着脚下的台阶,缓慢登山,我和先生则更多地欣赏花草。这里对先生而言,和别的无名小山一样,没有特别之处,我的回忆却像繁茂的花朵,开得一塌糊涂,可供回忆的素材又少之又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带我和弟弟八月十五登山,到处是人,弟弟跑得快,母亲怕他掉下山去。

  到了白塔下,父亲认真寻找问题的答案,终不可得,有些悻悻。母亲坐在石阶上休息,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陪同父亲。遇见一个当地人,他们还聊了几句。

  下山了,母亲在前,父亲在后,我跑到前面,看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来,慢慢地,一步一歇。晨光从后面把两个老人围住,仿佛他们自己散发着光芒,神一样,他们却浑然无知,只顾看脚下的路,一点不敢怠慢。

  面对垂老的父母,我想,回到小时候多好,父母年轻,我们年少;有一个像旁边的小植物的名字多好,比如小菊,或者小桃,傍晚吃饭,被母亲喊一声,宛若旧小说里的精灵,一下子由小花化作人形,蹦蹦跳跳回家了。

  6

  这次回乡,我最想看看小时候的老宅。

  依然是遮风挡雨的家,只不过不是我的家了,是二叔家。七岁离开小镇,只路过一次,没做停留,我已经快半个世纪没和它相见,都找不到了。父母自信满满指着路,穿过胡同,发现错了。倒车,再找,终于来到家门前。之前没和二叔打招呼,贸然闯入,二婶在家,二叔下地去了。

  一进入院子,记忆就复活了,六七岁生活在这里,已经记事了,那时新盖的水泥平房,如今早已破旧,屋檐有些参差,远不如过去那样整齐,露出的椽子有了斑驳的印记,像一个调音不准的钢琴。院子里的枣树已经粗大得不能相认,我们走时,还不到碗口大小。

  每到下雨,就和弟弟站在窗前喊: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任凭怎么喊,都瞬间被淹没在雨声中,我们不管,总是乐此不疲。早晨,在房门口,和弟弟比谁撒的尿长,谁输谁就哭。爷爷养的猪残疾,前腿拖着后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院子荡得乌烟瘴气……

  这样的回忆多少有点美化的味道,经过岁月的加工,故事都发酵了,有了女儿红般的醇香。二叔家的生活在当地是很不错的,但他们没有翻新老屋,保持了原有的一切,让我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小时候,光阴似乎也停在了那里。

  出外走走,一些老人坐在墙根下,就像迟子建说的“老葵花”,我一个不认识。他们一脸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对过往的人注目,对熟悉的人微笑,不说话,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心潮澎湃了,他们早已像看透了世事的智者,内心波澜不惊。他们可能从没有想过,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一生过得怎样,只是安详地享用着这余下不多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我不是他们,我没那么老,还有充沛的精力,但实际上,我已经是他们了,父母更是。诗人张枣说:“我们无一例外地漂泊在我们之外”,每一个人终究都是故乡的游子,或是一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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