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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医院旧事

2021-12-2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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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医生

      老师家的鸡真高级。是明哥的口头禅。

      老师家的鸡比县长伙食都好。他每说一次,苗医生就嘎嘎笑一次。每次都笑得嘴角上翘,脸发红,细碎的皱纹羽毛一样。她的回应也不变:“人家县长怎么能吃这个呢!”此时,她的几只鸡,不是在啄生虫的长果,就是在吃她孩子不喜欢吃的桃酥或者蛋糕。她说这话的时候,往往在白大衣上蹭蹭手,用右手快速地拢一下右侧的齐耳短发。

      泡桐树的花,开得乌压压的,满枝满树都是,风呜呜的刮着,把泡桐花的香气吹得了无踪迹。树下,几只黄、白、芦花色肥嘟嘟的鸡,满足的享受着人类的美食。是的,我用满足很恰当。因为它们跟着苗医生没受过挨饿的委屈。棒子高粱粒不在话下,点心也隔三差五的可以饱餐一顿。明哥打哈哈说苗医生家的鸡比县长待遇好,是有后缀的,明民哥说:“老师,比三年苦难时期的县长吃得好吧。”苗医生就大笑,她好看的嘴张开,像一个元宝,牙那么白,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

    明哥干护士,我来乡医院最初身份是妇幼保健员,后来,因为注射室太忙碌,专职干了护士,只是每月以妇幼保健员的身份去县妇幼保健院开会,并上交当月的宫颈刮片。其实宫颈刮片这工作,是苗医生捎带着做的。

      我注意到,在苗医生把桃酥扔给鸡,被患者叫走的时候,明哥看鸡啄桃酥的眼神不似平时,他甚至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飞起一条腿踢那只大公鸡一脚。大公鸡奓着翅膀转了一圈,回来接着啄食桃酥。只是啄一口,会抬起头看明哥一眼。那样子,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乡医院里孩子很多。一种是必须来看病的,另一种是跟着家里人来医院的。大多的孩子在医院是老老实实的,他们怕打针。有的干脆把头藏在妈妈或者奶奶的衣襟下,偷偷地瞧。也有胆大的孩子,跑到院子东面,看到苗医生用点心喂鸡,伸出黑黝黝的手,抢鸡嘴边的东西,被奶奶或者妈妈吓唬。

      平时,这几只鸡散养在乡医院的大院子里。乡医院的院墙,七八岁的孩子翘腿就能爬上去,如此低矮的院墙自然挡不住鸡的翅膀,倒是外边的鸡常常飞进乡医院觅食,啄食院子东南角废弃的玻璃瓶子。苗医生家的鸡悠闲,每天吃得饱饱的,满院子的草籽和小蚂蚱小虫子是换口味消遣的。夏天,它们吃饱玩够了,就跑到东边的大槐树下,用爪子刨个土坑,把自己放到里面,大概图个凉快,冬天的时候,就缩缩在宿舍靠东头没人的地方,挤在一起晒太阳。不似下了蛋时那么张扬,不再有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点心还属于奢侈品,一般人一般人家是无福消受的,除非家里来了亲戚,或者生病了,家里人买几块桃酥或者蛋糕安慰。那时候,人们还不说蛋糕,槽子糕是统称。

       苗医生家的槽子糕,是门口小卖部的,乡间土法做的,虽然真材实料,但颜色发暗,口感也没有现在的香甜,苗医生的孩子们早吃腻了。苗医生的爱人在县里工作,上下班都带着一个黑色的提包,她的小儿子每天都盼着爸爸回来,包里少不了有稀罕东西。鱿鱼丝啊,羊羔羹啊,蜜三刀啊,大都是乡里没有的高级食品。也许是她家好吃的多,也许是孩子们嘴刁,反正人们送的桃酥和蛋糕经常到了鸡的嗉子里。

      也有些点心,被苗医生托同乡带给她的后娘。老太太的穿衣取暖都是苗医生一手操持,每到冬季,她雇人帮忙把煤面和土拉到医院,不忙的时候就打几块蜂窝煤,几行码放整齐的蜂窝煤是乡医院秋后的一景,这是她给老太太过冬取暖预备的。听说,苗医生小时候倍受后娘的气,吃了很多苦。可是,苗医生说起后娘,一口一个“我娘……我娘……”如果不了解实情,谁会想到她惦记的是后娘呢。

       苗医生是不买小卖部的点心的。

       这些东西,都是来乡医院做流产手术或者上环的女人们买的。

       当然,秋后她们大多带着半袋子长果来,有的是家里树上的犁苹果啥的。也有的大方些,会带一些新瓤子(蠡县方言皮棉,去籽的棉花)。苗医生对这些人眉开眼笑。她原来也是临时工,转正后,变成双职工家庭,孩子们也都农转非吃商品粮,爱人是工农兵大学生。苗医生随后考了医师资格证,属于中级知识分子家庭,不缺钱,也不缺东西,人们来看她,她觉得是尊敬。那些来医院的女人都亲热的叫她姐或姨。其实,苗医生家远在数十里之外。

       苗医生不种地,她隔壁屋的长果袋子和棉花包,垒得老高。白花花的长果(方言,即花生)变成橙黄色的油,长果油炸馓子,黄灿灿的,满院子飘着熟长果的香气。其实,苗医生是一个不贪财的人,她家的好吃的,大家都吃过,甚至是来乡医院输液的人也跟着她吃饭。老乡们给她山药,她大锅馏熟了,招呼大伙一起吃。她把香椿洗净、控干水,剁碎,腌起来,冬天炒香椿鸡蛋吃,我也吃过。不忙的时候,我也帮她剥长果,把长果豆腌到韭菜花里,比较奢侈,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长果豆可以放到韭菜花里,在我家,只能放一些剁碎的萝卜梗。苗医生人好,带东西不带东西,她都好好对待,术后三天的药都免费。她龙飞凤舞的处方,是女人们的安心剂。我想,给苗医生带来点心的,多一半是那台人工流产负压吸引器。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一个农户人家可以生两个孩子。意外怀孕的,只能到乡医院做人工流产,我待的乡医院当时只有苗医生一名妇科医生。

      除了做小月份人工流产、上环,苗医生还给乡里人接生。所以,很多人都叫她姨。她是很多人来到世上第一眼见到的人。

      干妇科,是个受人尊重的事儿。但是,脏,还要隔三差五的结束新的生命,一个生命的终止与否,总归有很多因素,但这是苗医生命定的工作。人流吸引器里淡淡的血水和坯胎,被苗医生倒到医院东南角的坑里。有一次,我的一位大娘托我找苗医生要东西,还挺神秘,说苗医生知道是啥。我很疑惑,但是依言告诉了苗医生。那天,苗医生蹲在院子里冰冷的水龙头下,哗啦啦冲洗着什么。一股血水,流了很远才变淡了。明哥用手捂着嘴,大厚嘴唇一张一合,极度压抑又极度夸张地说,是“小全人”,也就是发育好的胚胎。我大吃一惊。原来老大娘的老伴每年冬季患支气管炎,小全人是大补的。我心里一哆嗦。苗医生甩甩手上的水说,老百姓不容易,想吃我就给留着。

    我知道有一味药叫紫河车,是滋补上品。紫河车就是胎盘。《本草拾遗》对于紫河车的功效专门有记录,紫河车炖汤主治虚损、羸瘦、咳血气喘、劳热骨蒸、遗精等症。古红色的中药橱子里,有紫河车,但是用量不大。很多老百姓吃不起,找苗医生讨“小全人”吃。

      吃“小全人”闻所未闻。很长时间,我不敢吃肉,食堂里的豆角猪肉馅包子,冒着诱人的香气,我平时很喜欢,那时候碰都不碰了。

       我难过了很久。为这些还未出生就“夭折”的生命纠结,也为久病体弱没钱治疗的老人们难过。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苗医生对我都多有照顾。我看她像母亲,满乡行走的人,很多都是她接到人间的,她真像菩萨。可是,经她手扼杀的小生命也无数,杀生是佛门的大忌,她那双十指尖尖,肉乎乎好看的手,是罗刹的手吗?可这也是她的工作,她也没错。夜晚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不敢走到乡医院偌大院子的深处。

       与死亡相比,还是新生让人高兴。

       每次苗医生接生回来的第十二天,也就是落生小孩子的十二晌。铁定一样,风雨阻不住,这家人必定会擓着篮子,带着几个大百岁(蠡县附近小孩十二晌或者满月蒸的大馒头)来酬谢她。这些大百岁点着胭脂,带着硫磺遮不住的白面香味儿,大个的足足得两三个人才吃得下,小个的也得俩人分着吃。别说吃,这些纯白面的大百岁,雪白雪白的,看着就让人喜欢,何况,有的讲究人家还用大料或者苘麻花托蘸上胭脂,点成花型。那时候没有冰箱,所以,苗医生家的鸡,偶尔也吃大百岁。

       我到乡医院工作的时候,生孩子的高峰似乎过了,街上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认得墙上“只生一个好”的标语。倒是那台人工人流吸引器总是闲不住。我刚到乡医院的那个春天,泡桐树的花香满院子都是,苗葛医生带着从县医院实习回来的我,去村里一户人家接生。那个产妇叫素,大不了我三两岁,只有婆婆和她男人守着,她的公爹早遵照规矩躲了出去。素没娘,所以看上去比别的有娘可依的产妇显得有点让人心疼。

       阳光照在素的芦苇炕席上,苇席新崭崭的,还没有过多的烟火气息,素在她男人的搀扶下一会儿在炕上走几步,一会佝偻着呻吟。我虽然在县医院接生过二十多个小孩子,还是有点紧张,我跟着抢救过产后大出血的产妇,也见过难产孩子死亡的,那还是医疗设备齐全的县医院,旁边还有医术高明的主任医生和护士姐姐们。我看看我们带来的产包,白色的包皮上满是水渍,大的套着小的,深色的压着浅色的。我有意识的把注意力转移到素家的像镜子里,结婚照上她还一脸羞涩。

      阳光转到窗棂正对着土炕时,苗医生待不住了。她对素的婆婆说,孩子没人管,得回家做饭。

      素的婆婆极力挽留,苗医生告诉她说我的经验也很丰富,是从大医院学习回来的,况且是顺产,她一会儿就回来。苗医生掀开门帘走的时候,我跟到了门口,我看到素家的几只鸡跳到礓嚓上找食吃,被素的婆婆没好气的轰走。

       我忐忑着,我想素和她的家人也是。

       我那时候刚参加工作,还没有谈恋爱,因为脸皮薄,也因为血腥,不愿意干妇科的工作。在素婆婆的眼里,就是一个黄毛丫头。我在素家吃的午饭,大概是喝的小米稀饭,其他的我更没印象。素婆婆不高兴,也不好和我发。好在,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是个头发黑黢黢五官饱满的女孩,眉眼和素的男人肖,素婆婆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一家子都有欢喜色。没有侧切,我也不敢,但是有点撕裂,我颤抖着带血的手,歪扭扭地缝了三针,好在不影响啥。这是经我手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在乡村土炕上出生的孩子。

      素的女儿十二晌的时候,她婆婆送来了一篮子大百岁,一个足足有一斤重,白胖胖,喧腾腾,带着圆圆的胭脂。

      素的婆婆走后,苗医生从屋里拿出前几天别人送来的百岁,看上去皮干裂着还有点发霉,掰碎了,站在花谢了树叶还未长大的泡桐树下“咕咕”叫鸡。白鸡、芦花鸡、褐红色翎子的大公鸡从草里奔过来,享受这麦子面蒸的吉祥之物。

      苗医生的大女儿霞和我一般大,眉眼和苗医生一样美,一袭白连衣裙,就像琼瑶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霞经常交换着看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窗外》《燃烧吧火鸟》《一帘幽梦》让我俩爱不释手,心里念里都希望遇到一个和书上一样的白马王子。一家有女百家求,依苗医生的为人和职业地位,很快由她做主给霞订婚了。门当户对,双方大人都满意。不曾想,霞在工厂里恋爱,私下写信和订婚的男孩分手了。苗医生闻听此事,把围在她脚下吃食的鸡踢飞了,鸡们吓得咕咕跑掉,她的心脏病犯了,并声言和霞断绝关系。

      后来的事儿,我不清楚。那年春天,也是泡桐花开的时候,苗医生调到了外地某大医院,一辆绿色解放大卡车截断了一个人和一所医院的联系。

       明哥

       明哥自称是苗医生的徒弟,而我则尊称他为师傅。都是表示尊敬。明哥来乡医院前就会打针输液,他父亲是乡医院聘请来的“专家”。这与现实里的专家有区别,是十里八乡有些名望的土医生,此前在家里开诊所。

      明哥三十多岁,是两个女孩的父亲。我到乡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在乡医院几年了。家里种着几亩地,明哥常常鞋上带着泥土,破旧自行车上带着一杆锃亮的锄头上班。明哥头有点大,浓密的头发好像一顶黑帽子,身材上大下小,穿上白大衣,正好遮住了腿短的缺陷。明哥是丁医生的小儿子,大哥军人,二哥老师,都是体面的工作。轮到明哥,不仅长相差了一大截,还是一个月仅几十块钱的临时工。明哥来乡医院工作,是盼着转正,吃上商品粮,他父亲也是为老了能有一份衣食无虞的退休金。

      自从丁医生到乡医院坐诊,乡医院确实红火起来。一来是因为鲍墟乡医院的独特位置。鲍墟东邻沧州肃宁,南行数十里是衡水,距离县城足足有三十来里地。鲍墟虽然地处偏僻,但历史上有记录,是名相鲍叔牙的故里,因战火成为废墟,故名“鲍墟”。这是我上卫校时在《蠡县志》上看到的。因为交通不方便,到县城需过潴龙河,干涸的河道,仿佛沙子的河,步行都吃力,一脚一鞋壳篓沙子。再者,那时候人们刚能吃饱饭,不是急病大病没人跑县医院。

     明哥转正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当时乡医院仅有两名正式工,一是贺院长,一是苗医生。会计六叔、司药的贾医生和昆姨加上丁医生都是合同制身份,这也是农业户口的务工人员的最好结局,能够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退休后有稳定的收入,是乡里人的期盼。让明哥看不到希望是,药房里还有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人——宋大爹。宋大爹从街上的老乡医院时就是临时工。越过他,于心不忍。此前,丁医生转合同制就打破了临时工排队转正的秩序。

       农忙的时候,明哥带着农具上班,下班不回家,直接去锄地。我尽力早出晚归,多待在医院。早起到治疗室,收拾治疗盘,端到靠近东头的伙房边,冲洗,输液管盘好,头皮针冲洗干净放到配制好的新洁尔灭溶液中,注射器、针头反复冲洗,唯恐有残留的药液,我曾经遇到过一个闻到青霉素味就晕倒的人。那时候的青霉素是常用药,但其过敏是致命的,虽然治疗室里常备肾上腺素等急救药品,但还是唯恐因注射器不干净引发的过敏性休克,万一抢救不及时,后果严重。还有因输液导致的热源反应,都是一名护士需要万分注意的。注射器消毒等是明哥教我的,县医院都是供应室的人收送。刚刚到新地方工作,很多老患者不认我这个新手,这个不认是指不相信。打针输液排队等着明哥也不让我操作,我只能站在一边,呆呆地看注射器或擦桌子。我很尴尬,明哥早晚都要干庄稼活,不是我偷懒。

      明哥的眼白多于黑眼球,整天的超负荷让他看上去很不精神,眼白总是黄乎乎带着血丝。他也经常骑着破自行车去村子里输液。我一看到明哥眼角的眼屎,就更不自在。

      小孩子输液,五百毫升的液体用不了,需要倒掉,明哥瓶子口对瓶子口倒液体,很麻利,甚至瓶子举得高高的,液体也不会溢到瓶子外面,且所剩剂量准确,有卖油翁的风范。用剪子翘青霉素的瓶盖,咔嚓咔嚓,一个又一个,然后用手熟练的抹去蜡,几支青霉素粉剂就到了瓶子里,像杂技表演。那时候配药,就是撬开瓶盖往里倒,操作不规范,输液器消毒也不如高压锅的彻底,经常有人出现输液反应。明哥观察输液反应一绝,发现及时,用药迅疾很快能控制住。

      患者家属夸奖,明哥夹着香烟,吐着一串一串的烟雾,微仰着头,厚嘴唇咧着,有点得意。

      阴天,蜻蜓满院子,盘旋着,黄身子的蓝身子的,密集的小型飞机一样。明哥举着扫帚追着蜻蜓满院子跑,扫帚落下去,又举起来,逮着蜻蜓给就诊的孩子和苗医生的孩子牛牛玩。孩子们玩够了或者玩死了的蜻蜓,会落到鸡嘴里。苗医生的鸡,咕咕的,吃得欢实。明哥却看得有点发呆,烟头烧了手指头。

    有个五十来岁的患者,人们叫他老黑秋,家在乡医院南边,拐弯就是。老黑秋人干瘦干瘦的,却得了肺结核。每天来乡医院注射硫酸链霉素,他家为了让他养病不让他干农活,所以,他有的是时间呆在乡医院。给老黑秋打针对我也是考验。只要明哥在,他一准会找明哥。有一次,他在治疗室前面专门输液的西屋等明哥,眼看着我给一个又一个患者输液、起针。天快黑了,他有点着急,在得知明哥有事不来上班后,磨磨蹭蹭来到治疗室,不情愿的样子让我的自尊心很受伤。

      我吸好药,等老黑秋在简陋的诊断床边褪下裤子,一股杀人般的汗臭味,我极力忍着。我带着厌恶把注射器按下去,本来就钝的针头立刻弯了,我担心老黑秋发火,硬着头皮将药液推了进去,立时,他的左上侧臀部就起了一个鸽子蛋般大的包,老黑秋龇牙咧嘴的,忍着。我拔出针,老黑秋按着棉球,触到了那个疙瘩,立马蹦了起来,看看我,气又下去了半分,咬咬牙,蹦出一句话:“我还不如让我儿子给我打呢。”我以为他气急了占我便宜,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把后面等着注射的人吓了一跳。

      促使明哥离开医院的是另一个原因,那时候,计生很紧张,他家又生了一个丫头。县里有规定,所有的公职人员,只要超生,就下放回家种地。临近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因为超生已被停职。

      那段时间,明哥爱抽烟。人们递给他,他就跑到大泡桐树下去吸,烟圈一环套着一环,在他头上飘着,直到散去。工作也不上心了,大小事儿都爱指派我。也许明哥眷恋这份工作,也许明哥有更多的难言之隐。他的心事,我不知道,或许上苍造人前就既定好了各自的命运。

     明哥走了,剩下我。出诊去输液的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尤其大雨天,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出诊,或者哈气成冰的时候,积雪路滑,一个跟斗倒在墙上,头起个大包。

     明哥和他父亲离职,我有责任。那年,乡医院突然死了一个就诊的小女孩。是在注射氨苄青霉素后的数小时,而恰好这一针是我操作的。孩子死了,家属把孩子放到了诊室的桌子上,派出所的人来维持秩序。那几天下起了连阴雨,我躲在县政府娟姐的宿舍,不停地流泪,我害怕死人,医生护士都是治病救人的,我不明白这个小孩子怎么会死了,以为会住监狱。这个小女孩不过两三岁,来治疗室的时候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显然极度缺氧,我当时还提醒孩子妈妈,“孩子嘴唇青紫,你别去赶集了,赶紧再让医生给看看吧!”这个十几岁扎着抓髻的南方女人,不顾我的劝阻,带着做了皮试的孩子到集上转了一圈,还好,在十五分钟内,她们母女回来了。皮试点周围没有伪足和凸起,属于阴性,我毫不迟疑地按医嘱剂量给孩子注射了氨苄青霉素。我以为能药到病除。没想到,可怜的小女孩在数小时后死了。

      患者家属找到丁医生家破口大骂。丁医生说他没责任。卫生局准备请市里的法医来鉴定。

      几乎没法收场,医院这边贺院长和其他医生看皮试点也正常。贺院长对丁医生说,你既然知道孩子是急性肺炎,为什么不让转院?起码要吸氧、输液!

      1988年8月12日,死去的共工复活了,连阴雨下了好几天。庄户人家都没了做饭的干柴火,断流多年的潴龙河又泛滥了。

    对象陪我待在后院的乡政府,我的心和眼泪也像淅淅沥沥的雨。他的安慰,让我感到没有被世界抛弃。

    ……

    天晴了,这件事儿也终于过去了。可是因为这件事儿,乡医院元气大伤,没有几个患者来看病。先是贺院长调走了,而后苗医生也调到了县城。好久一段时间,我都是恍惚的,我甚至不知道打扫治疗室的卫生,任废弃的棉球和粗劣的卫生纸在风的吹拂下满地乱滚。

    听说,明哥离开乡医院是必然,并不单纯因为计生停职。而是早就悄悄地谋划在家开诊所行医。小女孩的事件,不过是他离开乡医院的一个偶然契机。

    而我经过这件事儿,像是渡过了一个劫难。随后,结婚生女,离开乡医院。明哥和这件事儿,像个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去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家乡保定的号码。原来是乡里的工作人员电话核实明哥在乡医院上班的事儿,工作人员起初说丁学明,我一愣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明哥呀。听说县里有政策,原来当过民办教师和在医院做过临时工的人,可按年限申请补贴。至于明哥是否申请到政府补贴,我就不知道了。

(765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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