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
2021-12-2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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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季节都有相对应的意象,比如落叶飒飒之于秋天,梅花映雪之于冬天;比如蛙声之于春天,蝉鸣之于夏天。一想到它,犹如卤水滴进了豆浆,那个季节马上鲜活了起来。
蝉,在我家乡称作“奇瑶”(音),这种叫法可能来自“蛣蟟”或“知了”的音误。知了的叫声,充斥了我的童年。每到夏日,我时常混迹于外婆家屋后的菜园,那里有口池塘,我们的口腹之欲,以及我们需要像琴键样被敲击的不安分的心,都在那里得到满足。那口塘不算小,它位于山脚,堤岸都是碎石拉碴的山黄泥。一棵歪脖子桃树斜斜地撑在池塘的上方。紧贴池塘岸边的是一排盛开的臭牡丹,红白色的花球和它的叶子都让我讨厌,一不小心碰了,手上就沾了难闻的味道。零零落落的棕榈树像哨兵守卫在池塘的周围。稍远点还有不同品种的几棵梨树。
桃子熟了,散发着迷人的甜香,最好吃的桃子多半在树枝的高处。知了的叫声从各个方向响起,仿佛它们已占据了池塘边所有的树,它们才是这个小王国的主宰。
我甩掉凉拖爬上树,骑在树枝上,俯视池塘里蓝莹莹的水,正害怕着,知了声又响起,一片聒噪。桃树上也有,就在耳边,然而,无论怎么凝神细看,就是找不到它们的影子。我觉得那些知了是不怀好意的,等我急吼吼摘了几个桃子下来,脚一沾地,它们的鸣叫声戛然而止。我再上树,叫声又起,如此反复,屡试不爽。我捡起一颗小石子,往对面的树上扔去,噗咚掉落塘里,悠闲地趴在某个角落的石蛙吓得“呱呱”叫上两三声。
夏末,暑气渐渐淡了去,菜园里的南瓜叶冬瓜叶都枯了卷了黄不拉叽了,瓜棚下或围墙根,一只只蜷曲的知了的尸体,有的尘土半掩,有的被路人的脚压成了标本,印在泥地上。
外婆与外公相继故去,舅舅们移居他处,老房子后的菜园荒草丛生。直到有一天,池塘被填埋了将近一半,一条宽阔的机耕路经过了桃树生长的地方。那些果树没有了,曾经在果树上欢唱的知了也早已不复存在。
几年前,安徽等地突然掀起了一阵食用知了的热潮,“野生知了猴”、蛋白含量、额外收入等字眼在网络上频频出现。早晨和傍晚,我在路上行走,也看到有人拿长长的竹竿绑了网兜,捕捉行道树上的知了。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把知了当成了一道美味。我想象着,夜宵摊上,冰啤酒配油炸知了,一只只扔进口里,或许嘎嘣脆,或许油滋滋香喷喷。这种善于无畏地大声鸣叫的昆虫这次终于去向明确——经由人们善于品尝的舌尖,到达他们善于容纳的胃。
前年夏天,我带几个姐妹去了老家。晚上,我们在河边散步。河水哗哗地流,声音足以淹没村庄的一切声息。但是,有一种声音,气势和分贝都远超河水,它在河的对岸,在那连绵的山体,或仅仅是在那片茂密的板栗树林。它越过宽阔的河流,甚至也越过我们,像一张绵密厚实的网,兜住了夜的黑。
那是知了的叫声。我问,那该有多少只知了啊?她说,一只雌的,一百万只雄的。哦,但愿我们每年都能听到这雄性的求偶之歌,浪漫而执着的爱情的心声。
如今,我每天早上都在富春江边散步。入夏后,我获得免费聆听大合唱的馈赠。漫步江边,江面泛着粼粼的光,还有一闪而过的光柱,而舞台悬在头顶,在树梢,在亭台楼阁的檐角,悬垂。
啊,起来了,那声音排山倒海地过来了。这支宏大的合唱曲旋律简单,浑然一体又行云流水。常常是一只知了起头,如同指挥棒缓缓提起,持续两三秒,所有的知了开始同时发声。结束的时候要么全部收住最后一个音节,要么留一两只拖一个尾音,绝不会七零八落,你追我赶。细听,知了的叫声居然有两个声部,一个持续低音,平直;一个高亢,铮铮然。有天早上,我听着,突然想起一种古老而神奇的演唱——呼麦。两者可能在发音机理上有相似之处,那种奇妙的震颤,像一根针,穿透夏日的混沌,也微微地触动人的心。
闭上眼,听这鸣唱,悲壮之中亦有欢欣。时日苦短,有多少事不能抛却,有多少情感需要掩饰?独步江畔,低头见地上一只死去的知了,我捡起将它置于树丛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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