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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离开

2021-12-2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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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离开

月季花开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这个生活了三年的院子。这是流火的七月,月季在破损的花坛里肆无忌惮,这些红的、白的、紫的,各种颜色的花,因为终于不再有人束缚,每一天都竭力释放着自己的天性。枝条从花坛里溢出来,愿意长到哪就长到哪,花的香味被高温蒸腾,膨胀到这个略显疲态的院子的角角落落,塞满教室,侵染食堂,流进太阳底下我的记忆里。

十年前我从这里离开,从未想过何时能再见。走的前一天,和大多数囚禁久了之后突然被释放的同窗一样,把不要的课本试卷撒得满地狼藉。那也是月季花开的时节,它们还没有如此懒散,整整齐齐码在花坛里,看着我们背起行囊接踵走出校门。它是习惯了欢迎和离别,就像是习惯了田地里每一年秋天冒头的嫩青色小麦,经历大雪漫盖的寒冬,到来年六月成熟被收割。我是视力不好的人,也没有异常发达的触觉和嗅觉,月季的香味像是油浸透的宣纸,朦胧双眼,把我和未来隔离,触不到也看不清院落外的世界。时隔多年,这种莫名其妙的模糊,又像是晨起食堂徐徐冒出的淡青色炊烟,被风吹散,我逐渐看清了黑板上未擦干净的字迹,角隅里早已瘪气的篮球,柳枝间透明的蜘蛛网和长廊里嬉笑打闹摇摇晃晃的影。

第一次来这里,记得是下着雨。秋天的雨,纤细微凉,我夹杂在人潮当中,被挤涌着前进。学校门前路面泥泞崎岖,四周是全是荒地,它是孤零零矗立在荒地中央,和零零碎碎的小块儿麦田一起,彰示它们的客观存在。如果我记忆没有差错,宿舍是在栋梁居,一栋六层小楼,一墙之隔是女生宿舍,叫淑女阁,同样是一栋六层小楼。它们是希冀,期待这里埋下的种子,汲取雨露、阳光,长成饱满的穗子。进宿舍的铁门,是一面大展宏图的矮墙,贴着雄鹰振翅的瓷砖,墙前面是一个盛满月季的小花坛,月季簇拥着在雨里开放,香味被雨水扑倒在地上,挣扎不起,我看到它们瑟瑟发抖的身躯,如同它们看到我瑟瑟发抖的内心。我在里面住了两年,床铺墙壁上零散刻着前人留下的痕迹,刻画的时间和人物,我无力考证,只是在这幽冥冥的时光里,我感受到年复一年的传承。

是的,传承,这素昧平生的情愫,让我在秋雨寒凉里慢慢不再颤抖,知道有不少人,同我一样在经历一场青春期的裂变,它包含了恐惧、怯懦、坚强和希望。最后一年,搬了一回宿舍,只是从这条铺着水泥板的小路东头搬到西头。新宿舍设施稍微好一些,我不用再在大雪飘飞的冬天从六楼跑到一楼上厕所,也不用在大雨滂沱的时候纠结是在院子里的池子旁洗涮还是干脆不洗。但同时,也没有了大展宏图的砖墙,没有了柳树,没有了从春天开到秋天的月季,夜晚再回宿舍,我看不到了月亮下面月季和柳枝重叠的乱影,也闻不到了混着碎影的月季香渗透到我的梦里。

从栋梁居到教室是五百一十二步,从新宿舍到教室是两百七十七步。我用脚步丈量这三年,就像老师用板尺丈量我们的人生。在那一千个日日夜夜里,除了堆在心底纯粹又复杂的念想,更多的是三尺讲台上谆谆教诲,教诲是教鞭,抽着人往前走,书本内的东西,在纸张上逐渐变得明晰,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又如淋了雨般慢慢模糊。书本之外信念、坚持却由模糊变得愈加清楚,它和这座校园的草木一起流进身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照本宣科、毫无生气的课程是我不喜欢的,可是我已经过了在书桌上刻上“早”字的年纪,在那样一个内心深处妄求个性的意识里,一切旁逸斜出的想法却又显得过于幼稚和刻意。我本庸俗,更倾向于接收课堂上无关紧要的边角料。听到物理老师用河南味的普通话训斥学生“这节课你蹲到旮角儿(墙角儿)去听”的时候,我也会强忍着,一直到谁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随之跟着起哄。会在历史老师撇开课本讲那些轶事传闻的时候屏蔽钟铃,直到下节课的老师夹着书本推门进屋,才报以热烈掌声。会在年轻的语文老师略带腼腆地诵读“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的时候,我因偷偷看《高祖还乡》被抓到,他和我一起感到尴尬。会在班主任悄没声息地透过教室后门缝隙,抓到谁偷懒后冲进教室的瞬间,感到心头一紧。结束课堂的劳累,透过燥热或者寒冷的夜色,我还能看见,有不少人捧着书本在昏暗的橘黄色灯影下诵读,他们的影子混厕所的臊腥味里,飘出宿舍楼,飘过教学楼前那尊白色大理石的孔子像和课间热闹的篮球场,慢慢飘进他们一点一滴描绘的幻象和未来里。

我并未在被油浸的宣纸背面看得更远,眼前挂着的朦胧也尚未散尽,每日只是庸庸碌碌地跟着其他人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有时候会提心吊胆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一株稗子,会在不经意间被连根拔起。这样想的时候,我想起了花坛里的月季,想起月季丛中点缀的九月菊、墙角的车前子和各种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它们都是这个院落的不速客,将自己生命里的光荣与梦想、失落与遗憾编织布满星星的夜晚,在月满时刻被照亮。而这些不恰恰就是校园能给予的重要内容吗。

“这是一所小学校,但是有人爱着她”。多年以后韦伯斯特回到曾经的学校,言语哽咽,至于爱它的什么,韦伯斯特也难以说清,好歹他能走进回忆。而我,趟过齐腰深的白篙丛,透过道道雨渍的玻璃,我渐渐看到油纸后面的光亮。我知道即将失却记忆中的印证,失去人生一个时间段的支撑,等到再难前行的日子,只能在支离破碎的印象里去拼凑曾经荒诞的理想,找寻心底深处的痕迹,捡拾起被雨水黏在泥土里的月季香。在旧年荒芜里,月季花还在,我关上一扇门,却知道从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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