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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琐忆(采薇)

2021-12-25经典散文
[db:简介]


老屋琐忆

采薇


老屋,五十余年前爷爷奶奶建造的泥草房。三间主屋,左右两边是卧室,中间的谓之“堂屋”,相当于今天的客厅和餐厅,多待客和用餐用。主屋两边有厢房,共四间。一边的两间是厨房和杂物储存处,一边的厢房是客间和储粮室。老屋以麦秸为顶,一层层缮上去,雨天水顺着麦秸秆儿不停流下,少有渗漏;屋顶大概每年都要修缮,毕竟经不得过多的风吹雨打。老屋的墙体是泥土掺和零星细碎麦秸而成,天长日久,墙的外层历经雨点和狂风的打磨,有无数的坑坑点点,偶遇蛇洞穿墙而过,洞口若鸡蛋大小。夏天一人在家,抬眼望去,一根粗布花腰带似的蛇不住的“簌簌”往墙里钻,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睛看错了那厮。

老屋周庭有墙垣,大半人高,墙内有枣树一棵,榆树两棵,一棵槐树和一棵杏树。庭院东紧邻我家,我父母结婚时从老屋分家出来成了老屋的邻居。我和弟弟妹妹时常从矮矮的墙头爬上去骑在墙头上跟奶奶唠嗑,或者奶奶家来了贵客,主人倾囊,炸些美味,杀只小鸡,香味从矮墙飘到我家,闺女小子闻着香味翻墙而过,鱼贯而入,自然做了陪客,自然口腹皆饱……那时叔叔还年轻,恶我们贪食,常持双筷子敲我们这些小孩子脑壳,敲到哭了,遭到奶奶呵斥:人家都是逗孩子笑,就你逗孩子哭!叔叔讪讪地自然无趣,我们则心满意足,饕餮而回。

到了春天,二月二刚过不长时间,榆钱槐树开始竞相绽放。绿色的榆钱,白色的槐花在老屋前面先后妖娆起来。各有各的狐媚法子,榆钱则拼了命的长个儿,长成大大圆圆的榆钱,却也嫩到丝丝的香甜沁人心脾;槐花拼了命的开放,香气溢满庭院。槐花争艳的日月,奶奶往往长竹竿头绑了镰刀,扬着头,眯细着老花眼,照准花儿多的枝条勾上一镰刀,使劲往下一拽,槐花顿时乱颤到一地……孩子们猴子似的早爬上树梢,摘了槐花,一枝枝扔下来,直到奶奶恐惧的望着我们大呼小叫着要我们下来,才嬉闹着滑下树来。槐花蒸了菜,或焯了水,凉拌,那香味近乎美到我的不惑之年。如今只闻花香,不见奶奶。每念及此,心中凄然。

农历三四月份,杏花华丽丽的来到人间。我总是觉得杏花的魅力无可比拟。盛开时的杏花,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我痴缠于它的艳态娇姿、繁花锦簇,大概也是加入了对杏子的万分热爱的印象。那杏子刚离了花托,毛汪汪的滴着嫩气,小孩子就开始了贪吃之旅。伸手能够到的,就摘了来,放在嘴里,涩涩的,酸酸的,即使酸倒了牙也在所不惜;伸手够不到的,就拿了竹竿细细的连叶一起敲下来。等到偷偷吃完可以吃到的,还剩在高处不胜寒的那些,慢慢的黄了皮,慢慢透出来原本属于杏子的清香,再也忍不住,等到爷爷奶奶不在家时,拿小砖头碴子一个一个投下来,来不及洗就吞下去了……等到麦焦杏黄时候,爷爷奶奶突然想起来院子里还有棵叫杏子的树,左瞅右瞅,只见杏叶不见杏果……

农历五六月,庭院里枣花开放,不几天,落蕊伴着花香覆盖了院落。那棵枣树很大,树身很粗,树冠遮住了小半个院子,乱虬斜刺,艺术气息浓厚。花蕊细碎,黄色,风一吹,院落里撒得到处都是。若是有月亮的晚上,月光透过枝枝叶叶投射到院子里,顿时满院艺术的剪影。枣树下有一个压水井,枣子快熟的时候,站在压水井的高台上可以轻而易举的摘到枣子。枣子不熟不能吃,吃了会上火。有孩子不听话,偷吃了没有成熟的枣子,很快就会在他身上显示出威力来——长出满脑袋的黏糊子疮。据说不成熟的枣子火气很大,即使是活泼异常的孩子也承受不了那么大的火气攻击,于是化作“赖疮”长在头上,为治那疮,需把头发剃掉,剃成狗啃似的一块青一块白。成熟的枣子火气也很大,吃多了会流鼻血,小孩子一般对枣子兴趣不大,因此枣子能够得善终。印象中每年奶奶都要收上一大簸箩,晒呀晒的好多天,过年蒸大馍和馍花,里面用的枣子还是自家的收成。

那棵枣树虽然比老屋的存在还要早,却没有老屋寿终正寝的福气。我大概十岁左右的模样,那些年的计生工作做得如火如荼。我婶婶怀上第二个孩子,快要生产了却被引产;枣树被贴着地皮锯掉;东厢房被扒掉;粮囤的口粮被拉走,颗粒不剩……那几年,村里像遭了土匪,老屋也鸡飞狗跳了很长时间。三年后婶婶去世,那时她又孕而生的二儿子大概一岁左右,正牙牙学语,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着,流着口水站在婶婶灵床前,喊着:妈,妈,妈……枣花飘香的季节,我偶尔会想起那个25岁上生命戛然而止的婶婶——生命如夏花,美丽却短暂。

……

老屋泥土坯垒砌而成,墙厚实异常,虽历经半个多世纪而岿然屹立。墙面有雨水淋漓而成的雨道儿,蜿蜒如蚯蚓。小时候手上不小心划了个小伤口,刮下来雨道土摁在伤口处,可以很快的愈合,而且减少发炎的可能性。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无偿提供所需,而人类又自然而然用其可用。

堂屋的地面凹凸不平,但历久使用,铮光发亮,没有一粒扬尘。阳光透过门楣映照到堂屋,奶奶倚门而坐缝着永远也缝不完的孙子的衣服,爷爷则戴上老花镜看他的各种名著。贪玩的我就着光滑的地面抓一种叫“子”的玩具。这种玩具多泥瓦制成,捡了坏掉的瓦片,砸成五分硬币大小的圆,磨去四周的粗粝,即成。多女孩子玩,可以自己玩,也可以结伴玩。我安静的蹲着,安静的玩着手中的“子”上下翻飞而不落;弟弟妹妹们则在院子里撵狗打鸡,追逐玩闹,奶奶时不时的呵斥上两句,爷爷则在到书中的人生里安稳如山。那时岁月静好,生命安然。

堂屋正中供奉着我的祖辈,我常常凝视着他们,牌位上的名与字似乎在给我讲述他们的故事。祖辈中有一贡生,辈分久远了些,爷爷的爷爷是一秀才,坟冢就在我家南地。爷爷读书时还有一个经常的动作:眼光从眼镜框上沿投向我,告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当秀才贡生……我当时懵懂而应,也不知现在算否实现了爷爷的愿望。爷爷是一个极正直的人,热情、真诚、公正,读书人的温润虽然少了点,但小农缺点很少有。我父亲大概七八岁时,爷爷的亲哥告发他口不择言,爷爷被发配青海十几年。在那里爷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毫无心机与人交往,享受了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如此,奶奶在家一人拉扯三个孩子,受尽了欺侮和磨难,我唯一的一个姑姑在十二岁上因为高烧不治而亡。

……

零零年我大学毕业,为脱贫尝试多种营生,后终于不再给社会主义抹黑,安稳了一个可以让诸弟有事干的生意,并在郑安了家。那时奶奶已经随着叔叔生活在西南一个小城,爷爷一人在家守候着老屋。我请他来郑居住,死乞白咧,终于成行。但不久就要归家,他说家里还有几间老房,住着安稳。

老屋年久失修,庭院中杏树榆树槐树日益老去,失去往日精神,毛杏再也没有偷嘴的孩子摘取,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青杏也不再具有吸引力……爷爷依然坐在堂屋在阳光下读他永远读不完的名著,时不时透过眼镜下方瞄一下脚边的“石榴”,“石榴”十三岁,在狗的世界里已是老年。

树非树,花非花,牛羊无踪,鸡鸣皆无,满院一片萧瑟。

07年爷爷去世,09年奶奶去世,老屋有点歪斜的屹立在岁月的风雨中,陪着它的是一样苍老的榆槐,还有一个结着毛杏的春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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