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的凝眸
2021-12-25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夜色阑珊,我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望星空。天上的星星,似地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地上的人,又似天上的星星隔着千山万水。我十指交缠,微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很多年了,我的心一直没有改变,执迷不悟地迷失在人生的森林中!我心底涌现出的愿望日趋强烈,宛如海浪击打磐石,声声敲打我的心床,我......想有个哥哥!我的心像被烧空的树干,空落落的。我的灵魂仿佛灰飞烟灭,只剩一具空尸在大地黯然消魂地游走。我慢悠悠地睁开眼,泪眼迷离地盯着月亮,呆若木鸡。月光似水轻轻洗涤着我脆弱的躯壳,泪水滴落,心绪如麻。
早春二月,又到春暖花开时。我聚精会神地伏在电脑桌前写作。堂哥从部队探亲回来,风风火火闯进屋里,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和一封信。堂哥沉甸甸地说道,他得了癌症,你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晚期。他死了,死之前,手里紧紧攥着你给他叠的千纸鹤,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没有闭合。堂哥的头低下了,沉默不语。一刹那,天昏地暗,我平静已久的心沸腾了,像是海上掀起了狂涛骇浪。我手脚麻木,心中的高楼大厦倾刻崩塌。我积蓄已久的泪水如洪水爆发,一旦打开闸门,就再也收不住了。我像一个受伤的狮子,抱着头狂吼,不,不!堂哥把他的照片给了我,还有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封信。照片中,他穿着军装,站在操场上,英姿飒爽。堂哥说,这是他双手颤抖着在照片里精心挑选的,因为你说过要。我打开信,信中只有一句话,你要好好活!
哥哥......我拼命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影子。父亲带我走,意味着我将要远离。我猛地推开门,朝门外疯跑。我悲怆到发狂,仿佛地球末日已经来临。天蓝蓝的,可我总感觉天在晃,地平平的,可我总感觉地在摇。泪水淹没了我的眼睛,也淹没了我的心。我在部队大院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单薄如纸的身子,恍若悬崖上那一根弱不禁风的稻草,风一吹就倒。蓦然,哥哥如一阵旋风扑上去,从身后死死抱住我,泪如雨下,我们两年的感情,两年的感情......我泪如泉涌,牙齿打战,浑身颤抖。一阵晕眩,天旋地转,亮堂的世界在我的眼前乌黑一片。我不是军人,却是特殊的军人。哥哥抱着我,久久不肯松开。我哽咽道,哥哥,我们是战友吗?哥哥强忍泪水,我们在部队共同走过,是战友。他的双腿得了关节炎,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已不能训练。我垂着头,颤栗的声音断断续续,哥哥,哥哥......小吕跑出来,不知是找我,还是找他,当看见他把我抱在怀里泣不成声,一下愣住了,如泥塑木雕。小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而我再也没有踏上那片令我为之望眼欲穿的土地。最初,我和哥哥保持通信,他嫌自己的字不好,专门到文印室请战友打印。也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一封封信,石沉大海,始终没有他的回音,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他销声匿迹,犹如在人间蒸发。我如坐针毡,急切地给部队的电话亭打电话,可都推说他不在,然后就挂断了。我的头沉沉的,喉咙里像是被扎了一根刺,心里满是失落。我很挂念他,总想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越想心越慌。起先,我和父母闹腾,坚持要回去看看他。父母不准,我就爬到村里萧瑟的祖屋的房顶上,要往下跳。祖母泪眼婆娑,冲着父母吼,你们就让他再回去一次嘛!父母依旧板着脸,不行!他要跳,就让他跳!我们看着他往下跳!我没辙了,哭哭啼啼地走下来。
我恨过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过他。骗子,你是一个骗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竟然彻底地忘记了他。我日复一日地忙碌不堪,来回穿梭于家和学校之间。每天,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我出类拔萃,考试成绩在学校总是名列前茅。我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考入了重点高中,欣喜若狂。我突然发现,近一年了,我的心里,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我是真的忘了他。忘就忘吧,他不值。我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二
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里,无数张喜笑颜开的脸在对笑,应付,无论心中哭得多么厉害,脸总是要笑的。难道只有阳奉阴违才是成熟的表现吗?茫茫人海中,人与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人紧闭自己的心扉,淡漠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情谊更像七八月的洪水,清晨还是满的,到了黄昏就干涸了。许多人宁愿把感情寄托在宠物身上,也不愿意把爱洒向人间,似乎只有宠物才是自己精神的依托。
步入纷繁复杂的社会,我很想找个可以相互依靠的兄弟,拥有如手如足的兄弟情感。可当我以最原始的感情付出,换来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疼痛。社会病入膏肓了,人人都向钱看。一切都那么简单,干脆。曾经的伤处开始流脓,我是一只伤心欲绝的小羊,躲在黑暗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直到有一天,一个作家让我讲讲在部队经历的事情,我才又想起了哥哥。哥哥在我的记忆深处复活了,影子时而近,时而远。
那年,军营民谣在流行乐坛上盛行一时,红透半边天。第一次听到“我的老班长”,我就迷上了它。父亲给我买了一台小音响,搁在卧室的书桌上。多年后,随着《战友,你还记得吗》、《我的老班长》、《军中绿花》等军中绿歌悠扬的音乐响起,没有当过兵的我,眼里已是热泪盈眶,伴随着抽泣声泪流满面。
还记得,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美滋滋地听“我的老班长”,而哥哥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以至于,我推开门,一不小心和他撞个满怀。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随之把我抱在怀里,一抹夹杂着男人体香的兵味扑鼻而来。我受到惊吓,抬头一看,是哥哥。哥哥的眼睛如平静的湖面,偶尔也会荡起浪花。他雕刻在英俊脸庞上的浓眉大眼,偶尔也会发亮。我歪着脑袋稚气地问,你在听吗?是的。好听吗?好听。他的脸颊绯红,腼腆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哥哥平时也辅导我的功课,父母在家时,他小心翼翼地一本正经地给我讲作业题。一旦家里没有人,我俩就像松了缰绳的野马,疯疯癫癫。有时,我骑在他身上,小手攥成拳头,捶来捶去;有时,我也会拽拽他的耳朵,拧拧他的鼻子,他啊哟一声,展示出一个苦瓜脸,很痛的样子,少爷,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有时,我会高喊一声,小李!到!他声音洪亮,整了整军帽,摆了摆军姿,一路小跑,走到我跟前,做出一个立正的姿势。最开心的是,下楼时,哥哥坚持要背着我下楼。哥哥宽厚的脊背就像幼时父亲的脊背,载着我晃晃悠悠,温馨浪漫。
三
我是一个柔弱的男人,柔弱的男人是不会显老的。每个人心里不只有乌托邦,还有真实的城堡,那就是隐藏和寻求庇护。人不是无坚不摧的,我脆弱的心承受不住风吹雨打,我渴望有一个强者守护! 痛心疾首的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无能为力......
那时的我天真烂漫,可还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不全是真的,也有虚假的成分。因为我们的身份截然不同,我是首长的公子,而他是普通的战士。我同事听了我的讲述,高呼,妈的,你别说了,他对你的感情是假的。你别忘了,我也当过兵啊。我也面对过首长的孩子,那只有恭维。可能吧,但我还是要感谢他,即使这份感情是虚假的,也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我实在不希望身边的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即便它不是真的。我只想念着他的好来慰藉我孤寂空虚的心灵。
曾几何时,记忆清晰地如同电影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一页一页翻动。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傻傻地站在军队大院里,瞅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瞅着树枝上三五成群的麻雀。我懒洋洋地捡起躺在地上睡大觉的石头,朝树上打去,麻雀受惊,腾空而起,散向别处。空旷的大院里,我单影形只,寂寥的身影若隐若现。我背靠着墙壁,神情如此落寞,眼里也没有了生气。哥哥说,他很心疼,总想抚慰我脆弱的心,想看到我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模样。
我就这样走进了兵哥哥们的生活。他们说,我的天真无邪,稚气未脱,像是一缕早晨的阳光,穿透了他们的心扉。傍晚,房间里暗淡无光,哥哥的身影在昏暗的光束里,像一袭柔软的薄纱在空中飘着,轻轻浮动。我坐在椅子上,悄无声息地听哥哥弹吉他。致爱丽丝和梁祝等名曲像潺潺流水,从琴弦和指缝中缓缓流出,忧伤柔美的曲调是那样如痴如醉,如歌如泣,撩拨心弦,我忍不住陶醉其中。哥哥羞赧地看着我,莞尔一笑,脸上泛起红晕。
哥哥和我在大院里饶有兴致地压马路,谈天说地。天空就像小孩的脸,之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说变就变。外面是罕见的暴风骤雨,地上的落叶和小石子漫天飘舞,树木花草经受不住痛不欲生的摧残,泪痕顺着花瓣和叶子点点滴滴地往下落。冰雹也发飙了,哗啦啦往下掉,击打着哥哥强健的身体。他脱下自己的军装为我遮挡,把我搂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到寝室,哥哥顾不上自己,急忙拿着毛巾为我擦拭身上的雨水。
四
“ 不是现在的人没有感情,而是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想起朋友说过的话,我茫然不知所措。活了三十年,我仿佛经历了三个世纪。社会的变幻莫测,让我疲惫不堪。现在的人都疯了吗?一个个疯狂地追求金钱,追求一切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东西。而生带不来,死可以带走的,惟有爱。可是爱,在当今社会却没有立足之地,它是那样容易被人忽视,被人践踏。想起哥哥,我的心在颤,手在颤。
哥哥和我之间是一种超越血缘的爱。有时,我和哥哥偷偷摸摸地藏匿在寝室里喝酒。他和我面对面坐着,猜酒拳。“一只螃蟹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眼一瞪啊,脖一缩,爬啊爬啊过沙河。”他说着,脖子一伸一缩,眼睛瞪得老大,两只手权当爪子,一前一后,还一本正经地要求我模仿,笑得我前俯后仰。
部队远在郊区,而我在市区上学,所以同学是不来的。兵哥哥们顺其自然成了和我常常在一起玩耍的伙伴。只是我的主要活动范围在机关,因为我不能打扰部队的正常秩序,而在机关工作的战士平时不训练,日常生活也很清闲。周末,我和哥哥在寝室门口打羽毛球,球儿像飞出枪膛的子弹窜来窜去,我们蹦着跳着,还嗷嗷地高声尖叫。
门口有一个水龙头,夏天,他常常拿着橡胶水管插进水龙头,往自己身上浇。我趁他不注意,打开水龙头,抓起橡胶水管,用手摁住出口,像开机关枪,噗嗤噗嗤地射在他身上,头上,折腾得他睁不开眼睛,直骂,操,你小子活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装腔作势奔过来,追着我跑,把我拦腰截住,拍打着我的屁股,嘴里嘟囔道,让你再坏!我哇哇乱叫一气。他又抱着我转圈圈,我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扑腾着两条腿。他全身也只剩下背心,裤衩,本来就是要准备洗浴的。我嚷嚷,我也要洗。他把我往出赶,你的身子这么金贵,洗感冒了,我可担当不起。看,机关枪!我又趁势抓起橡胶水管,朝他射击。哇,他扭动着腰,四处躲散,尖声怪叫。
五
一切都离我遥远而陌生。我很失败,偶遇骗子,却还傻傻地当宝。我经历了人生太多的伤痛,也更懂得了珍惜的真谛。人最可怕的就是,他把你对他的好,当成一种习惯,当成理所当然,直至没有感觉。这不仅害了他,也害了我。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试图打破界限,就是为了找寻那种兄弟亲情。可是人往往又那样不懂得珍惜。你和同事,同学之间保持一段距离,反而不经意地会找寻一丝温暖。同事再没有钱,也会记着,他欠你一顿饭,下次一定要回请。然而当你打破这种界限的时候,一切又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一切都那么简单,干脆。都认为自己不应该付出,都认为别人欠自己的。现在的人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伤害最深的往往是对你最好的人?现在的人真的冷酷到没有感情,现实到只认识钱吗?以前常听长辈们说,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人和人都是一来一往的。不过我怎么都觉得,这是哄小孩子的。付出不一定能得到,不付出却是铁定得不到的。
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我心底涌现出的热情冷却了大半,不再心存幻想。我在心底还是埋藏着那么一个小小的念头不曾熄灭,有时还会不经意地蹦出来,我想有个哥哥。哥哥的音容笑貌,不时地在我记忆中浮现。
周末,哥哥戴着墨镜,跟在我后面,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旁边站岗的士兵装作没有看见,不吭气。哥哥带我去了市区最繁华的歌舞厅。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公共娱乐场所,眼花缭乱的灯光很没有秩序地伸向歌舞厅的各个角落,高亢的野人和的士高音乐疯狂嚎叫,每到高潮部分,我们也疯狂嚎叫,随意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发泄着埋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沉闷。
黄昏,哥哥拉着我的手,到不远处的打靶山看日落。太阳劳累了一天,昏昏沉沉,懒懒散散地向大地告别。花草树木,打靶山,似乎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远远看去,闪闪发光。打靶山上有我和哥哥嬉戏追逐的身影,靠近他胸脯的感觉温暖如春。哥哥弯下腰,去拾打靶山上被击落的子弹。我不知是何用意,都已经是废品了,要它何用?几天后,哥哥亲手为我戴上他用子弹做成的十字架。哥哥意味深长地说,戴上吧,它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
夜幕低垂,河面出奇得平静。微风吹拂,河边的草木随之轻轻摆动。河面上漂着多盏小纸灯,都是哥哥做的。他猫着腰蹲在小河边,闲散地看着小纸灯漂向远处,直到模糊。我扑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哥哥拉着我的手,摇摇晃晃。我俩盘腿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双手合十,一道祈求平安,祈求幸福。哥哥抬头眺望,默蓝的天空群星灿烂。哥哥微闭着眼睛,愿我的弟弟明年能考上市区的重点高中。瞬间,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闪过我的视野。我一时惊呆了,兴奋地狂叫,我看到流星了,我好开心啊。哥哥说,每颗星星都寄托着美丽的心愿,流星转瞬即逝,愿望也会实现的。
六
我一个人在饭桌上拿起筷子,哥哥的影子搅乱了我的视线。他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块肉,呈到我嘴边,笑嘻嘻地说,乖,吃!
我一个人在澡堂包间冲澡,眯缝着眼,哥哥横空出世,闪到我的面前,依然笑眯眯的,手里拿着搓澡巾和香皂,说,我给你洗吧。他粗糙的手,在我身上 揉搓着,柔柔的,痒痒的。
我闭目养神,脑中不断闪烁着当年的画面。我是部队首长子女里唯一的男孩,也就享受了高级别待遇,在首长专用的澡堂包间洗澡。天色漆黑,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哥哥和我来到澡堂,门已经关了。我坐在门口,颓头丧气,他也很不自在。猛然,他见女澡堂的门还开着,可能是忘记关吧,里面没有人。哥哥说,我们到女澡堂洗吧,这么晚了,不会再有人来了。我犹豫不决,但还是随他了。他执意为我搓澡,已是少年的我羞羞答答。哥哥说,别害羞,看到你我就想起远在家乡的弟弟,你就是我的弟弟。哥哥给我搓澡,给我讲笑话。忽然,他脸色大变,哇呀,有女人过来啦。我急得哇哇大哭,连忙用手捂住下身重要部位。哥哥本来是在逗我,可一见我哭就慌了神,没有人,别哭,别哭。我依然如故。哥哥干着急,哄道,你现在就是首长,我是你的兵。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随你处置,只是你别哭啊。他呼吸急促,蹲下身,抬起白皙的手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水。
七
茫茫然的我,倏地从沉睡的梦魇中惊醒,泪眼迷离地抬起头,正好看到电视里军营三人组在现场直播中唱起《我的老班长》:我的老班长,我一直记得你的话,我的老班长,谢谢你给了我坚强.天黑我已不会再害怕,再苦也不会掉眼泪,我已经练成真正的男子汉,如今也当上班长啦.我蓦地发现,其中有一个人和哥哥长得好像,仿佛他又在我的生命中复活了。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哥哥俊秀的模样,他在冲我笑。霎时,泪水再一次涌出,模糊了我的双眼。
“哥哥,我可以在你面前撒娇吗?”
“可以。”
“ 哥哥,你要疼我......我不管,反正你要疼我......”
“一个需要人疼的孩子?”
“嗯,一个需要人疼的孩子。”
“你要我怎么疼你,我就怎么疼你。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我心里有哥,哥心里有我,就行了。就这样走下去,走着,就好。”
“好吧,我答应带你快乐地面对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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