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随笔一则）

       读南朝吴均《续齐谐记》，读到一则阳羡书生的故事，神神怪怪的极具想象力。说是阳羡人许彦赶早市，背着鹅笼翻山时遇上了一位崴了脚的书生，书生请求许彦让他钻进鹅笼负载一程，许彦以为他开玩笑，没想书生竟缩小身子轻轻钻了进去。许彦背负着感觉飘若无物。为了答谢许彦，书生在半路上请他喝酒。许彦正讶异附近没有酒肆，只见书生秀口一张，吐出一只铜盒，各色珍馐佳肴尽在其中。酒意渐酣，书生便对许彦说，想邀请自己的相好前来同饮。许彦方即点头，书生便吐出一容貌殊绝的女子，三人载笑载言。不一会，书生不胜酒力，离席酣睡去了。女子便对许彦说自己与书生一向貌合神离，私下交有一知己，想邀他前来。于是樱桃小口一张，也吐出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来。三人寒暄之际，睡下的书生像是酒醒了。女子赶快吐出一张锦屏风遮住，娉娉婷婷走到屏风后安抚书生。少年郎继续和许彦饮酒，附耳悄声道：“这女子虽与我相好，但用情不专，所以我也偷偷交了一位红颜知己。请你不要泄密。”说罢张口也吐出一位娇艳少女来，二人共酌欢谈。许彦惊讶极了，恍入梦里。不久听到屏风后打起了哈欠，少年郎警觉，赶紧将所吐少女吞进口中，屏风后的女子接着跑了出来，惊慌失措说书生醒了，张口就把少年郎吞进肚中，面不改色，若无其事。接着书生走出屏风来，向许彦道歉，然后抱拳作别。嘴一张，把女子吞进了肚里。临别时书生将一只大铜盘赠予作为纪念。多年后，许彦用铜盘盛物招待侍中张散，张散细细把玩铭文，原来是汉代“永平三年”的古物。

       对于这个故事有多重解读，有从道德层面解读的，有从结构层面解读的，还有从魔幻层面解读的。道德层面的解读有点胶柱鼓瑟，兹无兴趣赘议；结构层面的解读颇有意思，这个故事实际上很像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一个，不知套娃肚里装了多少秘密。悬念迭起，层出不穷。写作长篇的人完全可以从中得到启发。这也和另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类似，可以无限循环的编织下去，而且像极了生活的本质。生活像一个圆环，周而复始，而不是一条直线。魔幻层面的解读切近现代主义，其实现代主义还真不是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有一种文学评判的标准是要求作家写得像生活，具有真实感。但为什么一定要写得像生活呢？许多写得不像生活的作品多好玩，过分囿于生活真实往往束缚了写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一直不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虽然它被大多数人看好，但我觉得他写得真实，可也很笨实，整个小说飞不起来。对于真实，我更看好心灵的真实，小说家不是照相机。

      其实，读阳羡鹅笼，我最想谈的还不是这些，我最想谈的是有关“秘密”的话题。故事中的书生这个系列的人物，相互间看似亲密无间，实际上都拥有各自的秘密。作家如果把自己摆在许彦的位置上，将会发现生活有多么精彩，多么不可思议呀！秘密这个话题对写作者太重要了，写作就是发现秘密和重构秘密的过程。只看到生活平静的海面，那真是一个作家的悲哀。平庸的现实生活掩盖了多少惊艳的魅力，这与“深刻”无关。因为秘密与深刻不完全等同。人天生有探究秘密的好奇心，秘密对人性充满了诱惑，然而了解太多秘密的人是危险的，既对别人构成威胁也对自己构成威胁。如果这个故事需要延伸，我就会选择这条发展道路。许彦就像《兄弟》中的少年李光头，因为一次偷窥，成了有故事的人，他很节制的讲着有关林红秘密的故事，懂得在什么地方透露出冰山之一角，也懂得在什么地方停住，这比干露露着装高明多了。而讲故事的人时刻处在危险之中，秘密给他带来的既有无数的杂酱面也有强大的道德舆论压力。我以为正是危险性和诱惑性相伴，秘密才是吸引无数讲述者和写作者欲罢不能的力比多。

       有意思的是，阳羡书生留下的那个铜盘，它进出于虚实之间，可以在现实中被人赏鉴把玩，而且还有出厂日期。这个煞有介事的结尾，告诉我们魔幻是真实生活的背景，就在我们身后，而那铜盘是打开两个世界大门的钥匙，也可以说它是连接两个世界的秘密通道。

       写作者一定要找到那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