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春眉

      不是不知道，这是春天。只是雪的到来，混淆了春天的气息。记忆中，春天应该是嫩生生的，带着青涩的苦味。那些懵懂的芽儿，一不小心，就刺破了肌肤，就划伤了内核，裸露出一腔子忧伤，给恰好走到跟前的你看。
      是伤的味儿哩，你说。
      揉揉鼻头。酸疼酸疼的知觉，顺着鼻梁往上涌，沿两边眼角飞出身体了。站在树芽儿的阴影里，没有人看得见，你泪水滑出的弧线，绵延着几丈远的青涩的思念。
      花不开放。花不到时间，就不开放。初春时节，草是芽儿，叶是芽儿，花也是芽儿。芽儿就该春闺女子一般，藏着，掖着，遮遮掩掩的，把一颗春心裹起来，谁也不能横看了，再去竖看，更不能拨开软软的春情，嗅一下，再嗅一下。那样，连一横嫩枝都厌弃着你了。
      春阳是懂得的。他远远地站着，伫立云层的顶端，挥手一匀，所有的芽儿都暖和了，融融地，像钻进了婴儿的睡袋，又不是仄小的那种，怎么伸展都会有踢腿的空间。他不敢炽烈，也不敢冷漠。他知道季节的分界，是植物的命脉。所以，他拿捏着分寸，掌控着温差，即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
      风到春天，也就掉头了。带来热乎乎的气息，给满枝头的芽儿，梳理冬衣。摇落粘系了枝梢一冬的枯叶，弹掉僵死于枝桠的一段枯藤，吹乱栖息在树杈的一抹浮尘，还杨柳一身柔韧的清骨，利利索索地，沿着河谷静静地生长。
      春口的水，活泛泛地响动。望着一树的芽儿，他神思飞扬。爬不上去，就蹲在树根，一夜一夜地，倾诉思想。思想长着脚，自下而上，走啊走，走的脚步轻盈盈地飘，飘到芽儿的心扉里了。吸足了水分，芽儿在长，长满了神韵，长出了一身的水润。
      春天，雨是常客。不管你欢待，还是不欢待，他都要来。芽儿是欢喜的。她可以仰面看雨飘落的姿态，是潇洒，还是慵懒，是真诚相依，还是虚与委蛇。走向是清晰的，完全不用猜疑或是妒恨，该怎么等着就怎么等着。坦然到走错门，他还会拐回来，给你应得的温存。
      可是，雨哪里去了，水哪里去了，春风哪里去了，春阳哪里去了呢？
      而雪，就这么不管不顾，落下来了。雪是冬的恋人啊。她失约了整整一个季节，走得过于深沉，连一点影迹也不能见着。渴盼的心都给冬风凝结成层层叠叠的干柴，只等一把烈火焚烧成灰。她却来了，来得真不是时候，来得你我都措手不及。
      如何给她一个平台，安设她躁动不已的尘心，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谁说了也不算。你看她，一身素白的羽衣，婚纱一般，飘然而至。凡落脚处，皆是一场不闻声息的婚礼。枯草也罢，干枝也罢，磐石也罢，湖水也吧，都被她笼在怀中，妆了原本的颜色，素面朝天。她的力量撼动了整个原野。苦涩的芽儿的气息，掩在雪层之下。只有通透的雪的味道，在天地间弥散。
      年节过去，都该赶着上班了。车轮子滑呀滑，方向盘一转，就翻到了。头撞破了，腿碰断了，殷红的小蛇，濡湿白皑皑的雪层，蜿蜒着爬行。雪不说话，也不认错。血腥的味儿，穿透贴满福字的玻璃墙，撞碎真爱一生的镜框。
      说好一起登山赏春。雪落下来，山路封住了。他执意要去。她执意不让他去。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满房子都是浓烈的火药味儿。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打到心窝处，她伤心了，赌气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回他的身边。偌大的新房，空荡荡的，只有窗外的雪花，沙沙沙地，从眼前飞过。
      闻到雪声，小女孩蹬蹬地从楼道跑出去，提着舅舅送的纸糊的红灯笼，踢踏着隆起的雪花被，摇动满树的雪花盖头。咯吱吱的笑声飞上树梢，一蓬雪雾就扑下来，扑进小女孩的眼睛。她慌忙抬起手，揉来揉去。揉着揉着，就哭出了声。扭身回走，没转稳当，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红灯笼被压在身板下面，碎成小女孩春晨嚎啕不尽的眼泪。
      她在扫雪。他在铲雪。他们散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忙不迭地扫雪铲雪。穿上清洗收藏的冬衣，天不亮就走上街头，拿起扫帚簸箕，清扫春夜厚厚的落雪。 扫出一块水泥路面，坐在雪堆旁刚喘上一口气，雪花又落了白蒙蒙的一层，连他们的眉头鼻梁也不放过。站起来扑扑身上的雪粉，继续清扫。黄亮亮的身影，一晃一晃，赶去单位值班的女儿，眼泪就下来了。
      校园的绿梅，芽儿圆嘟嘟的，挂满枝头。你站在树底下，一圈一圈地转，等待着她的开放。雪落一朵上去，你拂一朵下去。再落一朵上去，你再拂一朵下去。你和雪的较真，是春天和冬天的较量。你多么希望，绿梅将一怀心事敞放给你看。这样，你就可以站在春阳之下，品尝春梅花开极致的滋味。可惜，你终究不是雪的对手。她可以不眠不餐，可以一天一夜不眨眼。待你再次走回来，雪梅紧紧相恋，你站在一边，终于明白，雪才是梅不离不弃的浪漫。
       是伤的味儿哩，你说。
       我点点头，往这初春的雪层深处走去。脚下，没有踩着春的气息。只有冬的絮语，带着呼呼的冷风，直直地，向心膛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