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剪影

　　冬天剪影
　　塞外的冬天，就是一幅简约的水墨画，于恬淡简约中，蕴含许多美好的意蕴。
　　1、风过河道
　　冬天，似乎一切都僵硬了，唯有风还活着，在河道呼啸。
　　河道成了这个冬天里，最为寒冷的地方。
　　河道到处是积雪。很长时间的积雪，已经不那么洁白了。冻得很结实的冰，东一片西一片，像是一个拙劣的画师，在画布上随意涂抹，没有章法，也不讲究意境。一团一团的水草，彻底荒芜了，留下一些残存的根茎，被风撕扯着，像不肯消失的思绪，发出一种很痛苦的鸣叫。没有尘土，冰在覆盖，雪在覆盖。没有被覆盖的，也紧紧凝固在冰冷的河床上。
　　冬天，让一切都萧索了。
　　风在河道上行走，毫无阻拦，从河道的上游，一直刮到眼前，越来越猛烈。那些河卵石，露出冰面，或者从积雪里钻出来，成了一个个凝固的符号，句读着冬天的寒冷。他们心中或许还守着一个夏天温润的梦。风从河卵石的身边穿过，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发出粗细有致、高低成韵的笛音，瞬间就消失了。它们无法留下哪怕是一缕呼啸，让岁月给自己一个交代。
　　因为它们是圆滑的。
　　它们之所以那么圆滑，一半是因为春水，一半是因为寒风。
　　曾经快乐的鱼，歌唱的青蛙，还有翩翩点水的蜻蜓，不知是否已经被坚冰牢牢禁锢，还是被呼啸的寒风放逐，成为塞外冬天的祭品，放置在寒冷的河床上。曾经喧闹和旖旎风光都消失了。这里，成了风的世界。
　　北风呼啸着，掠过河道，穿过河道两边的树林。树枝阻住了风的脚步，发出尖锐的嘶鸣，那是这河道里最古老的笛声。冻僵了的树枝，一节一节折断，纷纷坠落，就像笛声里坠落的音符一样沉重，成为鸟儿搭窝最好的材料。
　　一位老妇人出现在河道的树林里，背着背篓，捡拾着那些被寒风吹落的枯枝。她来自河道边上，山脚下的那个小山村。她弓着腰，无法直立。是因为风，也是因为岁月。
　　她的衣襟被风撕扯着，猎猎作响。头发乱了，四下里散开，比河道里的积雪还要白。这是冬天里最为寒冷的地方，她不该来这里。可是，她却出现在这里，她顾不了寒风刺骨，甚至顾不了尊严与悲悯，轰走了那些前来捡拾枯枝的鸟儿。她知道鸟儿需要这些冬天里的枯枝，搭建鸟巢，阻挡寒风，笼住温暖。可是，她更需要。她那冰窖一样的屋子里，需要一点温暖的火。她那可怜的小孙女，还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写着作业。两只小手，肿得像馒头，冻伤破处，流着脓水。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被寒风吹干了，被岁月挤干了。她希望寒风更加猛烈一些，让那些经不住风吹的树枝残叶，落满河道。
　　她的手指更像枯枝，比枯枝还要坚硬，像钢做的利爪。在滴水成冰的河道上，熟练地捡拾散落的树枝，没有一点犹豫，一点畏缩。背上背篓的树枝越来越多，像一座小山，她却显得越来越渺小。
　　我看见，寒风在呼啸，掠过河道，穿过两岸的树林。寒风里，那个背影，佝偻得快要贴着地，在强劲的风中，匍匐而行。
　　老人背上的背篓像一座山。
　　风过河道，满眼啸声。
　　2、在空中盘旋的鹰
　　一只老鹰在高空盘旋，忽然发出一声戚然长唳，让人顿时黯然销魂。
　　在这寒冷而荒凉的高原，老鹰的身影并不常见，这样让人揪心的戚然长唳，更是很少听到。曾经见过老鹰在高原上空盘旋，而且是长时间盘旋，不知在寻找什么。它只是沉默着，挥动有力的翅膀，与强劲的高原风搏击。一会儿划过长空，一会儿贴着凄凄荒草，展开宽大的翅膀，来回盘旋。它的影子在高原上迅疾滑动，像一只黑色的精灵。茫茫高原，附近并没有那种高耸的山峰，或者断崖绝壁，在一片寒风里，只有几棵孤零零的小树。
　　老鹰就这样一直在空中盘旋吗？
　　它是那种志存高远的鸟儿。不是一个土丘，一块岩石，或者一棵低矮的小树，就可以让它收敛宽大的羽翼，停下滑行的身影。但是，它就这样一直盘旋下去吗？
　　哪里，才是老鹰的栖身之所呢？
　　我和几个朋友，冒着刺骨的寒风，在高原的荒野里寻找燕长城的遗址。却听见了长空传来一声戚然长唳，抬头，就看见了一只老鹰的身影。空中是一片片急速飞动的乱云，而那只老鹰，却逆风而行，像一只离弦的箭簇，劈开风的屏障，犀利地投射过去。我们站在荒原上，仿佛听见了老鹰破风而行那种“嘶嘶”的声音。乱云被风裹挟着，急速地翻滚，太阳时隐时现，成为了一种十分诡异的背景。老鹰在乱云下破风穿行，飘忽不定的影子被影射到一堆堆黄土与瓦砾上。那里，就应该是我们要寻找的燕长城的遗址。
　　老鹰似乎就是从那废墟里冲天而起，向着乱云，向着缭乱的天空飞去。一边拍着宽大的羽翼，一边发出彻天的长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我们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在寒风里。不知道一向沉默、孤傲的雄鹰，为何竟然会发出那样一种长唳，那样惊天彻底，那样让人黯然销魂。是我们匆匆的脚步，惊扰了它探究岁月沧桑的使命，还是为这莽莽荒原的枯荣兴衰而发出的慨然一叹呢？
　　戈壁上老鹰或许会多一些，但更多的是被人驯养着，失去了翱翔的自由，也失去了鹰击长空的英雄之气。那样的老鹰没有了睨视一切的王者之风，却让人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意。
　　我看见一只老鹰被链子锁着，蹲踞在驯养者的肩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紧闭着那又尖又长钩子一样的喙，沉默着。对前来观赏的人，不理不睬。驯养者翻着老鹰丰满的羽翼，摆弄它那高傲的头，给人看。
　　老鹰依旧沉默。
　　有时候，它会突然展开一双宽大的翅膀，跳起来，做出展翅欲飞的姿态。却又被爪踝间的铁链子生生拽回来，无奈地回到驯养者的手臂上，园瞪着眼睛，望向髙邈的天空。
　　冥冥之中，它是否听见了来自另一个空间那一声戚然的长唳呢？还是那一声长唳，就一直响在它的心头？
　　下起雪来了，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高原上，覆盖了凄凄荒草，遍地瓦砾。我们行走在高原上，感觉到了一种砭骨的寒冷。
　　高原愈加显得莽莽苍苍了。
　　这里是古之燕赵之地，是慷慨悲歌，猛士如云的地方。燕长城坍塌了，成了一抔黄土、一堆瓦砾、一片凄凄荒草。可是，阴河水还在，绕着长城的废墟，日夜不息地东去。岁月沧桑，带走了许许多多壮怀激烈的英雄梦想，留下了多少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叹息。
　　就像这燕长城，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在这崇山峻岭，莽莽荒原上建立了，坍塌了。被风带走，被雨带走，被岁月带走了。而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却在苦苦寻找，寻找什么呢？是一抔黄土，一堆瓦砾，还是一片凄凄荒草呢？
　　那只雄鹰消失了，消失在一片乱云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或者，是消失在岁月的时光里了吧。然而，老鹰那孤独高傲盘旋的身影，那一声令人黯然神伤的长唳，却留在了我们的心底。
　　老鹰，就是燕长城不死的魂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