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色正浓

　　核桃树叶子翠绿，浓密，让我生出很想躲进那些娇嫩叶丛里去的强烈冲动。当然，事实上我不会那样做的，此情此景，只是一时激发了我的想象力，勾起我的童年痴念，而那东西，真真切切，一直延宕至今。我不是，一直都不是一只蜂，蝶，或者鸟，无法悬浮于那种如梦似幻的翠绿之中。
　　春寒，终于像最后的冰挂解体一样，在阳光下全面退却。在仿佛喷涌而出的新叶丛中，我已多次见过杜鹃鸟或黄鹂鸟俊俏且敏捷的身影。人的世界，我不想多说了，它给我带来的乐趣有限且陈旧。我只想说一说草木的世界，那个并无人的妄念骚扰的世界淳朴得让我肃然起敬。我想说，人类退却以后的山林土地，消失多年的鸟，又回来了。其中有一些鸟，我从未见过，但它们的美丽，却很好地延伸了我的想象力。回来了，终是好事，至少说明这块土地还没有被彻底荼毒，依然可以让生命安居的，至少，人类退却以后，那些返荒的土地，它们回复了从前的干净与安全；重现的生机，把我心中美的想象，引向无限。
　　多年来，我一直感伤于广大乡村人丁流失，大片良田重归荒芜。到了这个春天，我不再那样想了。人，总是被生存的依靠驱赶着，或者牵引着，从城市到乡村，或者从乡村到城市。自给自足，封闭保守时代，必须及早成为历史；人的发展，必须取决于资源，信息，资本，市场等等这些条件的密集程度和优化程度。为了实现更高层次的生存，一些大迁徙和大挪移，是必须的。
　　离开土地另谋生路，也有过感伤与痛苦的，而最终，人的当下设计和未来规划总是带着更大更多的生命期许；为了家族延续，为了子孙过得幸福，有些牺牲是必须做出的，有些选择，必须果断一些。离开山林，迁往坝地，离开乡村，迁往城市，人的总体流向不外乎此，这也是正常社会里的正常现象。但若出现流向相反的情况，那就有多种可能的原因。原因之一，为了躲避兵燹匪患乃至大规模战争，或者为了躲避重大瘟疫；二是物质生活与文化生活相当丰富，人有更多的选择，乡村独有的清新，宁静，悠闲，宽松，就成为更多人追求的目标；人人想着去享有更多的自由，这种流向代表普遍的富足。最坏的一种情况是社会发生了严重到不可逆转的重大裂变，经济崩溃，信仰消散，人的基本生存已经难以为继，而不得不退却到生存物质的第一出产环境中，去争取最原始的生存资源。那样的地方，只能是乡村乃至山林。回看历史，许多个“盛世”的尾声，不幸的人们都要啃树皮，吃草根，都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人往高处走”，这里说的“高处”，当然就可以变通为资源丰富，就业容易，信息畅通，资本活力旺盛之处，而其中最最重要的因素，是人人拥有合法的私产和享有相当程度的自由。
　　我的祖居之地，是个山村。从前，那里林木茂盛，水源丰富，土地肥美，物产众多。但是，由于山大沟深，交通严重受阻，信息闭塞，几乎无法享受市场经济模式可以提供的种种好处。我离开那里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们依然沿用着以物易物的物品流通方式，也一直延续着原始的耕作方式，而原始的耕作方式使得他们的产出极其有限。实际上，他们的生存主要依靠直接从自然环境中获取资源，那就是采摘和狩猎。要想保证得到足够的采集品和猎物，就要保证山林的原始生态不予改变，甚而越变越好才行。但是，他们同时也需要大量追求土地上的作物产出，这就迫使他们要不断地毁林开荒。火垦的土地肥力不继，两三年后必须弃耕或休耕，于林中另开土地。实际上，作为休耕的土地基本都属于彻底弃耕，那些土地很快变成稀树草地，生态退化，水土流失，干旱的时间一年比一年长。如此脆弱的人居之地是经不起任何外来冲击的。短视的人们认为山林是砍不完的，而土地也可以不断地开垦下去，他们无法认识到其中的矛盾冲突。终有一天，当他们发现采集、狩猎与耕种两不兼得以后，才看到生存的紧迫性。却也为时已晚。再说，后来又赶上了商品经济时代的冲击和消费大潮的袭卷，青壮年大量外流，其中一部分眼光远大勇气十足的精壮者，则是永远的流落他乡。山林荒废，地力衰竭，人脉的消失开始倒计时。年轻人携着家小很快走光，山村里只剩下极少的老弱，生产力几乎归零。十几年前，政府劝服人们动迁，离开此地，搬到临河坝地，便于经营和生活。但还有一些老的，说什么都不离开，他们无法从故土情怀和祖先情结中走出来，他们的态度和选择不容改变，他们宁愿死在那里，并与祖先埋在一起，也不肯离开山林半步。
　　林木葱郁的情景，我已多年不见。这个春天，经过漫长的春寒，天气终于大晴向暖。几场雨后，远山近岭非比从前，差不多是出人预料地葱茏起来。我所居住的城边黄土台地，也好像于一夜间冒出更多的大树，新叶亮眼，葱茏如盖。
　　鸟就多了起来。
　　但鸟的多起来，绝非仅仅因为城中树木繁茂，主要因为农业人口向城市大量流动，乡间更多干旱土地全面弃耕，林地恢复，山泉重现，为鸟兽们提供了良栖之所。临河坝地，多变成果园苗圃，于鸟的栖居大为相宜。相对于种植粮食蔬菜，果园苗圃里更少施用农药，环境生态安全了许多；劳动密集型耕作方式从土地上消失，鸟兽就在那里活跃起来。可以说，人从哪里退却，生态就恢复到哪里。
　　据回过山村的亲戚说，我的祖居之地，现在人去山空，整个村子被野生野长的核桃树杏子树罩住了，从前的多条山路也被林莽吞没，即便在大白天，也有野物出没。我一听，心里有一种强烈电流穿过的感觉！我想起小时候，我暂居那里的时候，每到暮春或初夏，我常常爬上土院边上大核桃树的枝杈，藏在浓密的核桃树叶里。那些叶子，叶肉鲜亮，叶脉清晰，散发着浓烈的香气。纯净的山风一吹，那些叶子哗啦啦地晃动起来，仿佛成群的牛羊或无数嬉笑的孩子。核桃树叶子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那种鲜嫩的翠绿色，晕染出一个宁静而平安的世界。
　　虽然迟到，但春天毕竟还是来了；虽然终于来了，其实也是春将归去，万木隆兴，叶色正浓的时候。
　　院子里，一只大花盆里竟长出一株核桃树来。我动了恻隐之心，把它小心翼翼地移栽到园子里。如果一切顺利，我想，几年以后，它就长成一棵很大的核桃树了，届时，我还会站立在它的浓荫之下，看那些翠绿的叶子，看丰润的叶肉和清晰的叶脉。我想，我会重做一回童年时候做过的梦：不是我变小，而是树叶变大，大到我可以顺着那些叶脉，到一个人丁兴旺，人人自由幸福的，宁静和平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