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拟态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每天傍晚都在同一时间出门,走过同一条街、同一座桥,穿过同一个休闲广场,听同一条江水的鸣咽,领受同一个方向的来风,观赏城市同一种表情的灯光。 鞋底打磨的不仅仅是同一些地砖和几乎不变的路面,也在打磨无尽头的时光。自春而夏,自秋而冬,年年相
每天傍晚都在同一时间出门,走过同一条街、同一座桥,穿过同一个休闲广场,听同一条江水的鸣咽,领受同一个方向的来风,观赏城市同一种表情的灯光。
鞋底打磨的不仅仅是同一些地砖和几乎不变的路面,也在打磨无尽头的时光。自春而夏,自秋而冬,年年相似的同一季节、并不相似的季节温度,给人的赠予是不一样的体感和心灵波动。终于感到有一样东西在持续不断的打磨中变得越来越大了——内心,日渐空旷而开放,越来越感到无所谓封装与收藏。暂时保管,不断流转,眼界和心胸仿佛牛羊日日必然进进出出的黄土洞舍,该挤掉的都挤掉了,该带走的都带走了,留下来的,一定都有留下来的理由。所不同的是城市还在不断长大,街道还在不断延长。一些新区,陌生极了,仿佛突然出现的海市蜃楼;一些人看上去很像新到的移民,体态休闲,喜气洋洋,自信十足。
当然也有络绎不绝的过客。那些挂着各地车牌的大小轿车让小城上方的空气不停地出现骚动,不久以后又渐次复归宁静。唯在深夜,幽暗而深邃的天空确如婴儿的包衣,很可靠的,但无所谓温暖与寒凉,天空,那只是人的生命边缘才能触碰的外壳,行走不止的鞋底和脚板岂能参透。
抱残守缺?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完美的事情好像永远都是很遥远的,所以才去孜孜不倦地追寻,但实际上并不能沿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必须绕着一个固定的实体转圈。没办法,太遥远的东西一定会弯曲的——这是哪个出类拔萃人说过的呢?
成长所致的延伸停止了,未走的道路弯曲了,然后出现房屋,当然也出现城市和村庄。能够付诸行走之载体的大地、旷野只好变出公路和街道。于是,遥远地方的完美就再现了,很快又丢失了,然后再出现,再丢失。因此,必然不断地寻找,天长日久,人把时光擦亮了,时光把人磨老了。
旋转了许多年,一切看上去还算基本正常——也许还能持续很久。
城市和城市里的居民,看起来一年比一年陌生,这是许多人发自内心的感慨。许许多多熟悉的脸庞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形变,一日不弃地绕行城市边缘的人反倒显得像一位形影相吊的过客,或者,仿佛有一种力量要把自己从曾经非常熟悉的城市里驱逐出去。无法否认的是,生活,在这里变得越来越精彩,确乎是一个人气大盛的热闹场,只是,自己越来越不想凑近各种热闹场,而更加愿意从城市喧嚣的缝隙中悄悄穿过,并希望那些缝隙是像蚁穴一样彼此相通的,也希望路径变得越来越短一些,道路的网络越来越简化一些,方便自己的穿行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入口和出口。
在城市,季节的交替仿佛更加迅速,甚至,下一个季节的来临确实产生了明显的提前量,仿佛并不是时间在输送人,而是人在呼唤时间——从远处向近处拉拢时间。生活,时间长河上的一条大船,人都是船上的艄公——因此,行船的节奏日渐凌乱了,忽东忽西,左冲右撞,许多人都活得东倒西歪、趔趔趄趄的,还有一些,直接趴下了,在动荡不息的舱板上大肆呕吐。另一些人,则必然抓牢一物,不至于让自己猛然摔倒、跌伤。
活得镇静自若的人还是有的,并且不在极少的少数。他们熬过了最险恶的颠簸和摇晃。日渐模糊的世界可能还在他们脚下,生活还在他们身上。他们是一种景致,让其他的人大受鼓舞、过目不忘。
每至年关,一些人总要像候鸟一样从外地飞来,仔细一看,原来大多也是自己所熟识的乡党,不过明显长大了、苍老了,浑身带着他乡风韵与情调,让这个城市颇有大都会的味道,也让这个城市自惭形秽、猥琐、凄凉,甚至羞愧难当。他们和城市、他们与生活在故里的民众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清澈的胶体溶液,相互关联,但也很难靠近。等他们渐次消失后,城市回到先前的喧嚣,也回到先前的宁静,那时候,总是春天来临的时候。留居故里的人又会感到,其实,这个城市比他们看到的长得更大也更加陌生。人和城市开始与外面的世界多方面勾搭,自己怎能不日渐渺小且日渐苍老?因为那些人毕竟是到外面寻求年轻与幸福去了,他们在远离故里的地方成就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闰九月。看来,这个冬季不会有太多连续的晴日。雪的季节虽然无雪,但彤云密布的天空已经低垂了下来。即便如此,现在的城市并不因为季节与天气的变化而让所有人忘记关门闭户。人,大抵都不在家里生活了,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早已经具有表演的味道。“门虽设而常关”,在“家”这个精神寄居的物质实体本该具有的伦理层面上,这实在有些没落气象。
所谓朋友,似乎实在忍无可忍了,才大动干戈走到一起,在繁复动荡的生活中分拣出不繁复、不动荡的生活因子来细细品尝。那些因子,事实上也只是一块块残片,一切都被时光分割了,包括善于生活的人自己。因而,但凡终于聚首,关于过去的话题总是最多的也是主要的,当下的城市与生活,大家似乎并没有完全介入也没有全力参与,谁又不会感到恍惚!
都清楚,是时光抹去了人自身曾经在场的生活证据,个别时候,则是人自己有意为之的,比如贫穷的岁月,比如不堪的时世,比如乏味的生活,比如旧情人和风流史,比如钱,挣了那么多,至今居然所剩无几。人老了,小聚小饮,设若正好赶上了日渐寒冷的冬季,虽然无雪,但“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不得不再次云散,但也终于有机会忘乎所以地笑逐颜开也飘飘忽忽的。
分头融入不再安分守己的城市的那副样子,仿佛几条老态龙钟的鱼努力打了一个挺,然后回到彼此相忘的江湖里去。
还想继续行走的,则无所谓行走在哪一个季节里吧。
2014-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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