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逆境

　　许是精力有限，许是话题过于深重，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思考命运与死亡话题。觉得大大咧咧随心所欲活着，未免不是一种最好的生活方式。这个世界，有多少烦恼是认真和深刻所招引来的呀。不想，上个月，当地一家报纸副刊刊发了我两三年前的一篇题为《渐入生命深处》以思考死亡为主题的散文，结果刚在朋友圈转发，一位不怎么经常联系的初中同学就急忙打过电话，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人生的坎儿，鼓励我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笑对人生。我虽不迷信，却还是不愿意被人往不好的方向猜测，无可奈何的笑笑，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了一番。
　　生活里，我实在不是个怎么坚强的人，但凡遇到点大大小小的问题，除了逃避，就是深陷负面情绪，难以自拔。可是，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经历逆境之后面向死亡的这样一个过程，很多事情与问题，哪里是想躲就能躲得开呢。
　　上周，和两位老师下乡做文化行。他们一位六十六，一位六七，他们的年龄，应该说，是老年中的青年、青年中的老年。
　　那位年龄稍大一岁的k老师患了严重的肾病，短时间内，肌酐指标一度上升，即将冲破极限，面临透析治疗。x老师问他，你没去住院系统治疗一下吗。k老师说，去市里住了十多天，没一点起色，而且由于糖尿病并发症发作，双眼视力严重下滑，其中一只眼睛总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啥也看不清楚。x老师说，那怎么办啊。k老师说，能怎么办，自己担着呗。说完，两位老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超脱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在议论着一个故事书或电视剧情节里的人。稍后，x老师对k老师说，换个肾吧。k老师接过话茬，不换，有那个钱不如给孙子买辆车。x老师说，等你孙子开着车的时候，会说，这个车是用我爷的一个肾换来的。说完，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透着敞亮，如寿终正寝的老人丧葬仪式上吹起的恢弘辽阔的唢呐。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也敞开嗓子大笑起来，却很快感觉，这笑越往后，越不同于寻常意义。这笑的尾部，实际上连接着一条河。它肃穆，悠宁，拥有不容打破的暗沉，仿佛一道极其突兀的下划线，瞬间把人带入一种虚无的幽谷。车子在沉浸中继续前行，因一个触及生命底线话题的突然入侵，整个氛围显得不同寻常起来。
　　几天后，x老师跟我说，下乡材料你准备吧，k老师写不了了，他手机看不清字，电脑打不出字。当时x老师连忙安慰k老师，先以保养身体为主，等身体好了再一起玩。微信里，k老师默默回了几个字：不甘心啊。
　　听到这里，我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荒凉的草，枯败的叶，冰冷的雪峰，黑暗的长夜，无法逃脱与出走的丛林。它们不断变换着形式和姿势，却各个冷漠着脸，缄默着嘴巴，毫无血色与生机，毫无温度与光亮，它们集体营造着一种逼人的寒气与阴气，最后统一转换为一座座有坟头或是没有坟头的冢。坟冢，作为每一个人最终的归宿，却无一例外不为任何一个人所接受。上帝在为每个人设置这样一所房子时，他不会征求任何一个人的意见，他只是强行把这样的一所所房子为每个活在世上的人准备好。上帝为人类准备的每座房子都不会空，都会有一个少年青年中年或者老年的主人。这些人有着不同的体貌性格身份和特长，难道他们也要在那一所所房子那里安顿起自己的家园组建起自己的社会？
人来到这个世界，从最初掀起思想的浪花，欣然面对这个世界开始，无一例外地，全部抱有对生命和生活的满腔热望。随着阅历的增加，生活这本大书渐渐摊开，生命更加深重的内涵便越发凸显，这时人们才发现，生活，远非最初想象的那么美好，而且除了与美好相悖的丑陋，它还一点也不顺畅，常常出其不意地，谋划一个沟，设计一个坡，让人冷不防下沉，或需要攒劲攀爬。时间是一条河，人经历的时光越多，河的水位就越来越高，甚至，到了老年，人们会发现，接下来的生活，几乎全是沟壑高坡，鲜少有平安顺遂，就是有，也不是真的，而是被事实掩盖住的短暂的假象。
　　一周后，我们去另一个乡村进行文化调研。其间，见到了三年未曾谋面也不怎么联系的l站长。
　　三年前，她还是我眼里一个幸福满满的妹妹。她心宽体胖，直言快语，精力充沛，热血沸腾，工作闲余，还能游刃有余地带旅行团搞副业，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富富有余。可就在今年七月份，命运相中了这个乐观热血的“龙大侠”，给了她搞了一个足以让她感觉到天塌地陷的恶作剧。她的爱人，一个高高大大、体壮如牛的大货车司机，在一个清晨，突发心绞痛，腿乏无力，当即去医院，经查，为主动脉双层血管破裂，因医疗条件有限无力挽救，迅速辗转市级医院，同样下发病危通知，被告知病人最多能维持两个小时的生命体征。怀有一念执望，“龙大侠”花六千块钱雇用一辆急救车，连夜奔赴北京一家医院。到达后，得知，入院需首先支付二十万元手术费，而且，依照他爱人的现状，极有可能手术费打水漂，造成人财两空。 “龙大侠”斩钉截铁地向医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是宁可二十万手术费白搭，也要给爱人做这个手术。二是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全部由她一个人负责。这个开胸手术难度极大，需要将患者从脖子以下到大腿根，整个胸腔完全打开，耗时十一个多小时，经历生不如死的等待后，手术室终于顺利完成。果敢坚毅的“龙大侠”，生生把爱人从死亡线强行拉了出来。
　　可是，万里长征，“龙大侠”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爱人漫长的康复过程，也远非常人想象的那么容易。首先凸显的就是经济问题。失去了远途货车司机的职业，家里的顶梁柱不仅无法再挣一分钱，而且后续的复查、用药、日常生活调理等，都需要用钱。同时，他们的儿子在石家庄上大学，吃穿用度各种费用，加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指望不上任何双方老人经济或是人力的帮助，这座高山的攀爬者，只有他们相依为命的夫妻二人。这样，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了“龙大侠”一个人身上。由于单位离家较远，白天上班时，她需要拉着爱人到乡镇的单位，如此，他才能做到工作与照顾病人两不误；到了周末，“龙大侠”便千方百计打零工挣钱，她刷过涂料，卖过食用油，去农田做过短工，在建筑工地指挥过大吊车，总之，但凡能挣到钱，无论多少，无论多脏多累，她都干。
　　聆听完她的故事，我不住地陷入沉思，慨叹她漫长的日子要如何挨。突然，不远处，“龙大侠”喊我过去拍照。原来，得知有摄影师来，“龙大侠”早已穿上深蓝色百褶裙，绿毛衣呀，橘红短款羽绒服呀，高筒靴呀，上上下下把自己捯饬了一番，似乎不把自己排成最美绝不罢休。初冬的华北大地，万物失色，农田里的秸秆，河岸边的树，芦苇，都甘心情愿的隐退一边，当做人的背景。唯有清的水，绿的麦，在镜头里和人不断地比着美，仿佛那个帅帅的摄影师，是它们和她们共同的情敌。
　　我想，一个人要如何面对逆境，“龙大侠”虽没说，却给我们做了最好的楷模。一是不要失去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一是积极努力，奋力拼搏。命运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公平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面对逆境，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捷径可走。之前，我们总会觉得，那些家境殷实、背景雄厚的人，通过他们金钱和人际关系，他们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住到更舒适的房子、获得更多学习的机会，找到更漂亮的老婆，在很多方面，他们实在是有很多捷径可走。可是，倘若这些人，遇到和平凡人一样，命运抛过来的从沟壑出来或从高坡越过的逆境，他们的心里，也和平凡人涌起的滋味一样，他们也会痛苦，会失落，甚至绝望，他们也需要经过漫长而曲折的心理建设，他们也可能和平凡人一样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此消亡。
　　所以，倘若人在逆境，就慢慢、慢慢地努力站起来吧。不要以为自己多么委屈，多么孤寂，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里，还有无数和你一样摸爬滚打在一起的战友，生活就是一场永远的博弈，赢得它的唯一口诀就是，坚强起来，不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