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花树（外一章）

白色花树（外一章）
向东穿越小城，十几里路，就是那个土黄色油漆的陈旧小区了。小巷入口，站着一棵每年夏天开白花的树。浓烈香气，让每一次走过的你，停下来，看绿叶与白花结成的茂盛树冠。 再过两个楼洞口，是另一棵开白花的树。它们遥相呼应。你离开之前，花开得肆无忌惮，满树白花热烈耀眼。你好奇一棵树这样的旺盛力，像一个热情四溢的人，浑身散发着生命气息。白花含满苦涩清香，拉扯脚步。你转身，无数朵小白花簇拥着，庞大的花束，举在眼前，像一次离别的献礼。 这是无声的问候。微风旋转，一缕缕异香，不停萦绕，又不停消散，仿佛一种音乐低回，从你记忆里，冒出来的唢呐声，哀怨动人，渐渐的，你领悟到了一种深切的悼念，从大地中来，落到身体里，仿佛一个离去的人。你胸中蓦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潮水。“它开就开了。这瞬间的美，这么深入到身体里，以一种沁人心脾的方式，挽留你，大约懂得你看它的目光。” 你沉浸于几年前的生活空间，楼房连同那个你，被悬置于时空某处。你悄然伸手，触摸到那里的容颜，沐浴那里声息。那个过不多久，就响起哀乐的地方。为着这个陈年小区里，居住着老年煤矿工人，在生命油尽灯枯时，做着送别的仪式。 如今，你租住的旧房屋离开了你。看不见的花树，还在心里开着。它们已不分四季，在任何一个季节，从记忆里浮出，所有的时间，就变成了夏天。那时，你在这小城东部活动，走过几条东西南北街道，像一粒棋子，缓缓移动。一些闲暇时光，你就像传说中的梦游人，或者像一片树叶。 夜晚，你和朋友在酒店分手，沿着通往这个巷口的街道走，想着，那四楼上一盏灯等你，一张床等你。你就有了栖息在时间缝隙里的身影。 路过夜间电线杄子，小贩大声吆喝兜售鞋子。你低头看脚上的拖鞋。蹲在地上，选你要的鞋子。那一双双鞋子排在地上，空等着，等自己的主人。你迷迷瞪瞪，而你无法想出那些尚未出现的主人的模样。在迷离虚幻中，未来像一个朝你走来的人……你看到你的影子，在那儿孤单地跳舞…… 一个个黄昏、夜晚，你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灯光，拉开的是天上的街市。入那个十字路口，东拐，一个小型广场，一些小贩推着小车子，吆喝着卖馄饨、小商品。那束白花，在路边开着，像未来，更像梦境。你往街道深处走，走过的，是时间凹陷到身体里的痕迹……

离别之勋章


城市街边，几平无一例外全是法梧树，树身粗壮，叶子阔大，树北面的建筑房屋低矮，临街墙面刷了多层不同年代的漆。现在最外一层是白色的。这给人深厚的时间感，那种极为抽像的幽深里，蔵着你的记忆，你的往事。
街边店铺一张张门，玻璃上的汉字不同色彩，大小不一，字型各异，合成一种乱中又有秩序的景观。这看上去，就令人想到人间所谓杂驳色彩。
有一些地方好久不去了，只是想像中的样子，内心觉得虚幻。某天，你在城市西部一个路口，想到城市东部。出了那个小区向南走，右拐就是那片花园广场，那个空旷的地方，那些人，为何如些荒凉呢？在这个城市，你仿佛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建立一种依赖。当你失去唯一的依赖，突然发现心中的缺口，如此之大。置身小广场的喧哗与热闹，你內心有多恐慌和冰冷。那个夏天，寒冷已到彻骨。那些跳着广场舞的人，街边卖小吃的人，摇着扇子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像鱼群从身边游离来游离去。

时空暗淡下来，你沉默着。黑云在头顶，你被它覆盖。而在头脑里，那些块状的固体，一点点分裂，变成一条条丝线，穿过肉体。 　　你无声息地看着着过去，在路口站住，每次经过这里，孩子都在这等你，或者她在这儿等你。现在，这里空荡荡的，现在，她们都走了，去了各自的远方。空荡之后，仿佛一团岩浆堆积过来。你不知道它是什么，虚空的酸涩，鼓起一团气体，仿佛随时崩发。你看到，一团团的气泡，在明灭之间炸裂着。你一动不动，静等那团灸热的液体慢慢冷却下去。 　　白天来到夜晚，背后光阴的暗线在无知无觉中拉长。那些曾被填充的时刻，没法一层不变。你守不住的东西，在时间里黯然离去。它们不懂你，而你却想拉住它，拥它入怀，悠然之间，它们决绝离去，你无可奈何。你想，呆在时光里的人，总是会跑到时光之外。 　　站在房间外边的过道里，身影隐藏在毛玻璃背后。你想着，这儿白天的阳光充足，外边，房屋、街道、行人、车辆都暴露在光里。没人看得见你。你觉得不被别人看到这个幽暗空间，你是安全的。 “长大之后，越来越多懂得这个世界，就越想隐藏自己。”你担心说出的话被曲解，身影和行为，被撞见者，解读出风马牛不相干的涵义，近而，你的存在被篡改。你因此，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样子。那些被暴露出来的现象，那背后的真相，必出自这样的内容。一些重要的愿望，在隐形的外力下，夭折。谁来为它们负责呢。除了你，再没别人。 你的怯懦，让你陷入深渊。这是变得沉默和隐藏的原因吧。 你在不同时间去看望你的旧居，想记起那时的自己，你在时间的裹胁下，走远了，再次想起，你仿佛一个脱色的旧物。时间变得空洞，心底原本平衡之处被挖开了一个缺口。
　　笫一次面对看不见的时间，你感受到了恐惧，仿佛身体被时间流逝的无数箭头悄然洞穿。所以，你在讲述这段日子时，用了“万箭穿心”。
　　伤痛沉入心底，仿佛一场病变，深入骨髓。你知道，每个人都有坠入悬崖的心理时刻。他豁然清醒，检视内心的空洞，以及它的千疮百孔。那仿佛一个深坑，你四顾茫然。你夜晚小心走路，四周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坠入万丈深渊……你调整呼吸，让它均匀一些，自然一些。慢慢地，你听到了来自自我生长源头的呼吸。
　　你接纳了角落里的自己，悄然改变着。你原谅别人眼里的你，逃出被捆绑而几欲室息的自己。你保存着自己的意愿。在幽暗之处，让它像蒙受雨水的花草，安然生长，让抚摸它的目光，明亮、喜悦。你让真实的自己，活得像饱满晶莹的水。
……
若干时日后，你离开那片区域，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草木继续生长。你在一扇窗户里，看着那些宿命般的影像，渐渐找到内心的岸。你懂得了，一种时间里的离别，它被时光治愈，像一个伤疤，到后来，它们被你佩戴成内心的勋章。

2018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