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中年的门槛绊倒
2021-12-26叙事散文刘彦林
一想起他,悲伤的潮水会一波波涌来。惋惜,遗憾,痛惜,突然让人的心刺扎般痛着,泪水如雨,呜咽凝噎——这些深重的痛席卷而来,是在电话里听母亲说他在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走”了之后……他在中年,生命就被那道跨越不了的门槛绊了一下,带着不舍与牵挂盍然离……
一想起他,悲伤的潮水会一波波涌来。惋惜,遗憾,痛惜,突然让人的心刺扎般痛着,泪水如雨,呜咽凝噎——这些深重的痛席卷而来,是在电话里听母亲说他在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走”了之后…… 他在中年,生命就被那道跨越不了的门槛绊了一下,带着不舍与牵挂盍然离去。谁都清楚,他对人世那么留恋,对家人那么依恋,对命运还有更多的憧憬畅想,可是,一切瞬间都化作泡影,随着他撒手人寰而烟消云散。时至今日,他被安置在他家责任田的一隅不觉已过去将近三年,然而,我的脑海中时常会闪现出他的面容,他的身影,耳畔偶尔会响起他衰弱的说话声。于此,我只能在心中和他谈些什么,才能安抚一个匆忙消失的灵魂。 他属狗,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长我三岁,和我同村。能记起的事,多在上村学的年月。我幼时顽劣,脾气执拗,不怎么迷恋校园:每天早晨,非得母亲催促才磨蹭着起床,还得母亲连哄带劝,才不大情愿地去学校;有时,母亲特地把我背送到村口,我才在同村孩子的拉拉扯扯下去学校。多数时候,他是劝我的那个人。后来,他每天就来家里喊我,三言两语,说得我心里舒坦,乖乖地跟上他走。
在学习上,我是马马虎虎,他成了我课后辅导老师,即使我愚笨无知、脑不开窍,他还是颇有耐心,总让我弄清问题的来龙去脉,快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即使他于高年级到村中心校读书,每遇到不会的作业,还是找他费时费口舌帮着解决。节假日,一群孩子们去山里摘野草莓、挖草药,或者去沟里放牛、砍柴火,他都像一位大哥哥对我帮衬着。还有,夏天去河里洗澡,他提醒不会游泳的我不要到水深度地方去,太危险;去山里草木茂盛的地方给牛割夜草,他让我手持木棍边走边敲打,吓走躲藏在草丛中的蛇等野物;去地坎边的杏树、桃树、桑葚树上摘果子吃,他便不要我上树,说树枝生脆容易折断,弄不好会摔伤,至于杏呀、桃呀、桑葚呀,他保证让我吃个够……这样关心我的小事,真是多如天上的繁星。那时并不觉得感动,如今回想起来其中包含了多么宽厚的关爱啊! 突然想到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趣事。在上师范的第二年,学校组织的普通话过关测试中,有一项口头作文的考核。要求是,老师现场录音,学生拿到作文题目思考三分钟,然后开口讲述。写作我是的强项,谁都以为会得心应手、口若悬河,没想到,接连两次,老师按下录音键时,我的脑海突然断电,处于意识模糊、混沌如浆糊的状态。老师提醒说三次卡壳,就没有过关的机会了。忽然,我想起当年他说过一件反穿裤子的事。我闭着眼睛,添枝加叶地照搬过来。事件的梗概是:烈日炎炎,我去河里游泳,听到上课铃声匆忙中穿反裤子,老师发现提醒去厕所更换。口述时,由于过分紧张中,说成去一个墙旮旯里更换。惹得录音的老师和一旁的同学没忍住而哄堂大笑。他们后来提醒说:“好险啊,差一点啥都曝光了!”我这才明白他们笑什么,还以为自己的讲述很精彩呢!事后想,多亏他的故事救了场,否则,毕业时就会遇到大麻烦。
口述他讲的故事的那年,他已经弃学跟着母亲在田地里劳作了好几年。他的学生生涯,在小学毕业那年戛然而止。那个倒春寒接连出现的春天,他的父亲生重病吃零药不见效,拖延了些时日去世了。自从他的父亲病倒,一家的顶梁柱岌岌可危。他的父亲不再了,这个柱子倾塌了,折断了。虽然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但是智力缺陷不能担当此任。母亲虽然健在,总归是女人。没办法,这个重担过早的落在了他的肩头。他瘦弱的肩膀,支撑着一个家庭的希冀。 他人小,却聪慧,明白失学是家的需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此和农事交缠在一起,起早贪黑,辛苦劳累。家中琐事,千头万绪,有母亲担着;田中农活,紧跟时令,有大哥帮衬,但操心的事,却得他谋划。春播前,他扛上犁头,赶上耕牛,把地深翻耱细,把土肥运到地里;春播时,他要散粪撒肥,还得掌犁耕田,母亲点种,哥哥打土坷垃。待玉米锄过头遍,给油菜施肥紧随之后;二遍玉米还没锄草,眼看着菜籽快熟,麦苗已经杏黄,好多活计搅在一块,让人分身乏术;愁不过去,也急不过去,一件件都得从眼窝里过。菜籽刚用连枷打毕,割麦的事又紧在眉睫。太阳当头照,却不能拖延;割上几亩麦子,就该碾上一场,还没碾完,种黄豆的事也得见缝插针地干;割麦、晒麦、耕地,一样样都不落于人后。孤儿寡母的家庭,少有人来帮忙,即使有同族的弟兄,都是在忙完自家的活计后才来。
随着秋季来临,秋收秋播又接踵而来。在播种小麦前,得赶着把十来亩玉米掰运回来,玉米秸秆也得砍除清理出地,好腾出地进行新一轮的播种。天气好的话,通路的地里的玉米用架子车拉,不通路的坡地、远地可以用驴来驮;若碰上阴雨连绵,又不能错过节气,只能依靠人力来背。弄回院子里,又得起早贪黑剥玉米包衣,个大的留出叶子挂上木架,个小的揪成光棒子晾晒,用木榔头敲打成颗粒。等到把小麦播进田里,冬天就迎面横冲而来,一年中繁重的农事才告一段落。这样的重担,他起初承受不住,但一想家中的状况,咬咬牙硬忍着,从不习惯到接受现实,从肌肤白皙变成脸膛黑瘦,手上出茧子,磨破后疼得钻心,后来就习以为常;哪儿磕了碰破了流血了,也不再当回事,不是不痛,而是没时间计较。一大摊子事儿,有操不完的心。几乎是丢下这个农具,又提起另一个农具,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心事,更没有多余的空闲让他歇息…… 他依靠力气向土地讨要生活的经历,只要是真正的农民之子,谁又能摆脱这个不可更改的轨迹呢?他忙,忙得脚不沾地,即使在寒暑假,我也很少碰到。我们两家相隔不过数百米,我也没有去他家看看;曾经的亲密,似乎随着他俯身土地和我的跳出农门而悄然阻断。即使路遇,也是简单的问候和寒暄,两颗心的距离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阻隔。他的黑瘦,让我的心中如塞进了沙粒一样痛;他的胡须,越来越浓密,被村人称呼“大胡子”。他对庄稼的付出,土地以丰厚的收成回馈,不出几年,原本让很多人暗中担忧的贫困,已被他赶得了无形迹。 眼瞧着,他的大哥过了娶亲的年纪。可是,由于母亲的过分挑剔,前前后后的三个准儿媳,都不出一年半载而离去。从此,他大哥就成了单身汉。延续家族香火的事,他责无旁贷了。他把积攒的钱凑在一块,再向亲戚邻居借了点,买来一辆“蹦蹦车”,忙中偷闲和大哥去五十里外的永宁河或胡家河拉沙,也去城南的采石场买大青石一车车拉回来,更去银杏乡马庄村的砖瓦厂买砖买瓦一次次运到家门口;也积攒木料,自家林地有的就去砍,柱子檩子缺的就近去买,为盖砖瓦房的事忙碌着。次年,他在老屋不远处新辟宅基地,在村人的帮工下,盖起了一座新崭崭的三间房。再缓上一半年,他又着手给自己娶妻的事。村里的一个姑娘看他顾家能干,不顾父母反对毅然走进了他的生活。如此,这个家庭重新振兴起来。
说到命运,曾有从老家来的亲戚,给村里的孩子算过命,在问过生辰八字后,用指头在手上掐算一番,然后在算盘上累加,得出每个人的“命数”重量。当时在场的三个孩子中,据说他的命最好,我的命位列末尾。在村人的观念里,他接生有两个儿子,命数第二的那个人后来也有两个儿子,这就是命好的证据。因为我的命数差,独我在得到一个女儿后,被计划生育的森严气氛吓得果断决定“只生一个好”。然而,对命运好坏的判定是不是仅此一个标准呢?
时光推进一晃多年,他的两个儿子进入学堂,他决心要供上大学。他对此很有信心。为了供孩子上学,他只有付出更多汗水。眼看着庄稼卖不了大价钱,西瓜也来钱太慢,他就抽空到建筑工地上卖力气。哪儿有人家办丧事,他则主动联系打坟抬棺的事。只要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只要有人给钱,他拼了命去干。好不容易,两个孩子从高职学校毕业,大儿子以浪费了青春不划算而辞去了高速路收费站的稳固工作,小儿子毕业没找到门路只能回到土地上。他还看到,更加紧迫的事逼着,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事又迫在眉睫。这个当儿,他查处了肝硬化,不及时医治,会要人的命。看病要花钱,人不能再出大力。可是,儿子的事更重大啊。他去父亲和母亲的坟前哭了一场,决计隐瞒病情,哪怕是妻子也不透露。 他觉得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根本不够来完成心愿日。没出两年,他咬着牙又盖起了一座新房。当门窗按好、内粉结束,他却彻底倒下了。家人陪他去县城看病,医生查清病情后,摇叹息着让去大医院救治。妻子陪他去宝鸡,医院除了普通的化疗外,让他打一种针剂,三支可以控制病情,可是一支药的价格逾万元,借钱打了第一针后,再也凑不够打第二阵的钱。只好开些中药,回家里吃。又拖了一年多,病情恶化,又去兰州救治,医生提出最好的办法做肝细胞移植,一听要花费三十多万元,他又被吓得退缩了。眼看着身体垮下来,他不想给家人增加太多的负担,执意回到家里吃中药。
一个周末,得知他从医院回来,我特地去探望了他。是母亲陪我去的。看到他脸色发黄,身体虚弱,说话带着喘息,说不出的难过,却不能流露出来。走进他家,他斜躺在床上,见有人来,强撑着坐起,和我们闲聊。对于他的病情,不敢细问深究,担心惹他伤心,只能安慰一番,劝他放宽心,不要记挂家庭孩子,先想办法治病,至于缺钱什么的,大家想办法凑一凑,只要人在,债务慢慢偿还。他的妻子,也附和着劝说,他只是无奈地笑一笑。怕影响他休息,就和母亲告辞着从他家出来。
原想着,他跨进中年的门槛——四十五岁,正是人生的壮年,挺一挺,说不定会迎来柳暗花明。眼看着年关将近,腊月二十九早上,在上班途中碰到同村的人说他昨夜走了,心里突然一阵悲凉,真没想到,他竟然走得如此仓促。曾以为他会没有悬念地过了春节,好多事情,就这样难以预料。下班前,给母亲打电话说下班后直接回家,然后去给他坐夜守灵,再送他最后一程。可是,母亲遗憾地说,人已经下午埋进了他家的祖坟。怎么第二天就送了呢?按照乡俗,人去世少说也要停灵三天。母亲解释说,请的是他老家的阴阳,人家急着要回家过年,庄子里人也都要忙过年的事。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却让我留下了不可弥补的缺憾。这位对我有过诸多关照的老哥,在步入人生的中年,被暗中的门槛打绊含恨离去。他的相貌,自此永远定格在了一张照片里…… 人常说:明七暗九。他就是被这个“九”卡住了生命的脖颈。我很不甘心,不是说:狗有七条命吗?他属狗,其他六条命为啥不替他挡住索命的黑白无常呢?想起来,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原因,就是他太要强,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懂得顾惜身体,把所有的力气耗在改变家境上。说真的,他不该无视病情,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神仙也没法挽回啊。此时,只能真诚地说一声:老哥,就此放下一切牵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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