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华

庚子多难，大暑暴雨，沟满河平，摧花折木。翌日晨起，绕户部山而行，在余家大院外与几树木槿花不期而遇。余家大院灰墙黛瓦，木槿翠叶扶疏，在雨后幽凉的境地掩映出别样的画感。花树不多，而有三色，纯白、粉红和淡紫，颇有移步换景之妙，想来应是当年园丁悉心选种的吧。因木槿花朝开暮落的缘故，虽然地上落花零乱、卷缩如茧，而枝头的花儿都是早晨新绽的，经饱含着水汽的晨风吹拂润泽，有的还带着洁净的雨珠，显得更加娇艳了。洁白的花瓣素净无瑕，粉红的花瓣倍显柔嫩，淡紫的花瓣透着神秘，而花瓣底部靠近花托的部分则是清一色的深红，花蕊呈柱状，淡黄色的花粉在晨风里微微颤动着；更多的花儿还是蓓蕾，有的含苞欲放、应该明天早上就会向人们报到，有的刚裂开一道缝、好像娇羞的小姑娘躲在门后只探出半张脸，还有的只是小花苞……她们就是这么排好队儿，你今天开，我明天开，他后天开，从初夏一直到深秋，每一天都清香飘溢，每一天都努力地用自己的美丽装点世界。

从小生长在农村，见过的花儿不少，家前屋后、田间地头，举目可见。二月杏花粉嘟嘟，三月桃花红艳艳，四月梨花白生生……这些花如不结果，开得再好也会被人瞧不起；至于红白相间的棉花、淡紫黑心的蚕豆花、蝴蝶样儿的豆角花……更是农作物的副产品，甚至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热烈地开放过；马齿苋的花儿小头小脸，喇叭状的打碗碗花虽然绚丽，却也被孩子们连同绿藤一起毫不怜惜地拔来喂兔子……只有木槿，木槿开的花儿，被人们当作真正的鲜花来欣赏。木槿作为树的存在，长得不会很高，也不会很很壮，是一种自由式生长的花篱的极佳选择；木槿花开得热烈、色彩明丽，开得大气、花形如拳，为竹枝藤条篱笆增光添彩，让普通庭院蓬荜生辉，人若立花下也会颜值提升不少呢！ 如今想来，童年最奢侈的幸福莫过于木槿花的常相陪伴。那时我家的小院是竹篱围成，相间植了十几棵木槿花。最大的一棵倚窗而生，每当花开时节，绿肥红瘦的样子，仿佛佳人裹着一条绿罗裙，瀑布般披洒着柔顺的长发，耳边鬓上簪着粉红的花儿，只消一眼便让人心荡神驰。但是木槿不是昙花，它并不吝啬美丽，一开就是整个夏天，等到秋风起了，依然恋恋不舍不肯离开。若要说起遗憾，就是我们家的木槿花只是一种颜色，淡淡的粉红。

在乡村常见的木槿花，到了城市却少见影踪。这么多年，我似乎只在云龙山上邂逅一次。某个夏天午后，一霎凉雨落过，在从北门迤逦前往放鹤亭的石径路边，它忽然就撞进了我的眼睑。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却又不是花团绵簇般的热闹，而是一朵一朵地散开在翠绿繁茂的叶丛中，如同一位文静质朴的少女，内敛地守候着属于自己的时空。那天，我填了一首词《蝶恋花·雨后登云龙山见木槿花》：“木槿花开如郑女，未得同车，却在山中遇。几树娇红新着雨，风来摇落零零露。花下行人多意趣，喀喀连声，留照纷纷去。怜我欲和卿一语，凉阶坐到云天暮。” 这么看重木槿花，并非自我始，也并非只有我们那里的乡村。读书之后，我非常惊奇地发现，木槿花原来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子曰诗云，自是经典，而《诗经·郑风》的语言极其惊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记得读到这一篇诗的时候，正是盛夏的傍晚，躺在木槿花下的藤椅里，上有鸟鸣入耳、繁花在眼，心底瞬间有清凉的感觉升起。不禁掩卷而思，舜华是一种什么样儿的花？ 舜有两意：众所周知的是上古贤君虞舜；再者就出人意表了，舜就是木槿的别称。然而既名为舜，那么和上古贤君有着怎样的关系呢？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历山脚下长着三墩木槿，高若两丈，冠可盈亩，夏秋两季，花开如锦。某年为“四凶”所害，花殒叶落。虞舜闻讯赶来搭救，复培浇灌，花开如初，遂取虞舜之讳为姓。 原本普普通通的木槿树，一旦和圣王有了神奇的联系，顿时就高大起来。怪不得“郑风”要把美女比作木槿花呢！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写到木槿花，也禁不住赞叹道“月里宁无姊，云中亦有君”，以月亮姐姐与“云中君”之神来比拟仙女一般高洁、美丽的槿花。 一部《诗经》，十五国风，“郑风”绝大部分是情诗。我没有考证过，木槿是不是用来比拟美女的第一朵花。但是，木槿花语是“温柔的坚持”，其朝开暮落循环往复的特征，如同兔走乌飞、四季轮回，像极了爱情看上去起起伏伏，到头来却生生不息的样子。 说到木槿花般的爱情，民国有段传奇确乎可以作为绝佳的例证。晚清风云人物盛宣怀有个孙女叫盛佩玉，还有个外孙叫邵云龙，用一个烂俗却恰当的词语形容他们，那就是“金童玉女”。在盛宣怀的盛大葬礼上，二人如金风玉露般地相遇了，就那么一眼，眼里再也不见别的人。邵云龙偷偷拍了盛佩玉的倩影，那时没有手机，更没有智能手机，想来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并且写下情诗《偶然想到的遗忘了的事情》表达倾慕之心。过了几天，又把名字改成了“洵美”:“你叫佩玉，我就叫洵美，我的名字要和你出现在一首诗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接下来的两句就是“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好浪漫的情怀！令人惊叹的是，那年盛佩玉十一岁，邵洵美更小，才十岁！这场少年时代绵延而来的深情，最终结成正果，甜蜜了半个多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