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听月（浪迹荒原之七）

　　一九七0年初，嘉峪关戈壁瀚海千里冰封，冬云惨淡。皑皑白雪覆盖了亘古荒原，万里朔风卷起了漫天雪尘。

　　我怀揣着一纸命令，从嘉峪关奔赴陕西阳平关。 　　经过一天的颠簸，我从西北边陲瀚海锁钥的嘉峪关脚下来到了含烟戴月碧于蓝的嘉陵江畔，参加了修建1101工程。

　　1101是阳安线（阳平关至安康）的代号。

　　阳安线是为“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和“防修反修”而修建的大三线战备铁路。它西起宁强阳平关，与宝成铁路相连接，东至安康，与襄渝铁路相连接，全长360多公里，整个贯穿陕西南部地区。

　　阳安线主要施工单位是第一铁路工程局，全局有七万职工参战。还有陕西省军区组织的汉中、渭南、安康三地十四县按民兵编制的四十余万民工参战。

　　为保证该工程不受造反派的干扰，中央对该工程施行了军事管制，成立了以陕西省军区副司令员为主任、西安军分区政委为副主任的60余人的军事管制委员会。

　　新运处机关和医院搬到了勉县城内，原在嘉峪关的人马，包括机务、车务、车辆、工务成立新运处二段，都暂时集中在阳平关。

　　从宝鸡换车，走宝成线向南，过秦岭，经略阳，可抵成都。此即传颂天下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古蜀道。从宝鸡向南，群山跌宕起伏，绵亘险峻，恰似一道道屏障，傲然横绝于天地之间。

　　在蜀道上有一小镇叫阳平关镇。

　　阳平关镇位于宁强县西的嘉陵江谷地，坐落在秦巴万山环绕之中。其地处陕甘川三省交界，素以险关要隘闻世。因其西通阴平，东控汉沔，又为沟通西北与西南的咽喉，故为古之军事要塞、兵家必争要地。

　　从阳平关车站下车，向西沿嘉陵江谷地逶迤绕行，有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在嘉陵江大桥南端，隔江与老街相望，便是新运处二段的帐篷区。

　　阳安线的一段线路，系沿嘉陵江谷地逶迤绕行。两岸青山对出，峰峦叠嶂，山岩陡峭，壁立千仞。由于山脚处平地有限。因此，许多帐篷只好搭建在山坡上。远远望去，那山坡上的帐篷，好似无数白色的山羊三三五五，或聚或散。也如珍珠断线，滚滚散落在翠袖绿裙中。 　　除了山坡上塔建的帐篷之外，在轨道南北两边的路基上更是密密麻麻拥挤着两条帐篷的长龙。夕阳下烟斜雾横，暮色中云雾缭绕，月夜里，灯火闪闪，与繁星交辉，如梦如幻。

　　建筑工地上更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机器轰鸣，蔚为壮观。开山炸石的炮声如暴雨中的滚滚惊雷，轰轰隆隆声不绝于耳。嘉陵江大桥南头的河滩上一台火车头正拉着车皮向岸上的陡坡冲剌，坡度太大，那机车头喷着团团浓烟，呼呼地喘着粗气在艰难地向上攀爬，“嗵，嗵，嗵”不时打着空转，几次冲剌失败又退回原地。 　　阳平关工地，到处竖着巨大的宣传牌，赫然写着“活着干，死了算！”“早日修通阳安线，让毛主席放心！”大家干劲很大，四五十多万人都为一个目标拚命。

　　嘉陵江，非常好听的名字。以前在书上读到过，而今就在眼前，就在脚下。将美丽和神秘隐藏了几万年的嘉陵江，今天在炮声中苏醒了。

　　从阳平关向南一站便是四川广元。因此，这里的老百姓说话已和四川话相同。好多学生都是到广元去上学的，成了跨省入学。这里的气候也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冬季温暖多雾，霜雪少见，夏季炎热，入夜清凉。

　　因为单位尚在搬迁之中，二段段部也就是几顶帐篷。原工务队队长周幼学这时任二段段长，原任处纪委书记的于荣祥任二段党委书记。于荣祥，时年58岁，火车司机出身，老胃病，不愿在家养病，两条腿精瘦得像两根黄皮竹竿。高额头，深眼窝，尖下巴，像个“思想者”的雕像。我这时被抽到段部搞宣传，和于荣祥书记住在一顶帐篷里。那时，段部的人员基本上也是天天参加劳动，除了卸石渣之外，还去支援银平山隧道。 　　大干场面热火朝天，大家都被“活着干、死了算”的豪言壮语所鼓舞，在心灵深处以虔诚的豪迈忠实地践行着这一共同的誓言。 　　一次中午刚吃过饭，一列运石头的火车到了。段党委书记于荣祥把饭碗一推，顺手抄起一根撬扛就爬上了车。周幼学拉都拉不住他。别看这里早晚凉风习习，到了中午，那太阳的针芒密匝匝地扎下来，照样能把人晒出油来。于荣祥和年轻人一样撬着几百斤的大石块往车下推，豆大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往下滚。那天，于书记累得昏倒在工地上了。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帐篷，好半天才苏醒过来。 　　领导都这样玩命的干，正在接受劳动锻炼的我们那敢不冲锋陷阵呢！一次卸石渣车，我差一点被巨大厚重的车皮帮拍死。

　　那种拉石渣的火车皮是高帮铁皮车，我站在车下用铁锹打开车帮时，不知道另一头的挂钩已经滑开了。当我用铁锹打开一端的挂钩时，车帮在石渣巨大的压力下迅速倒下，站在车下的我来不及后退，就一下子扑倒在车箱下面，车帮才没打到我。

　　事后，同事问我怎么趴在车下的。我说，当时浑然不知，只听到石渣滑下的巨大轰呜声，等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车下趴着，至于怎么趴下的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晚上，睡在床上。于书记问我：“今天，你是咋回事？”听得出他很生气。我说：“我没注意那头的挂钩开了。”于书记突然又从床上坐了起来，严厉地说：“你的生命是属于你的，也是属于你的亲人的，也是属于单位和同志们的！今后要注意了！”我说：“我记着了！”于书记听了我这句话，才又躺下睡了！

　　说真的，想想也真的很可怕。要是被车帮拍死了，这千里江陵江上就又多了一个孤魂野鬼。我的家人、我爱的和爱我的人该有多么悲痛。

　　一天，陈宝兴突然来找我，他说干活强度太大，胃病很难受，感到身体吃不消了，让我给他想想办法。

　　我知道胃病在我们这些筑路工人中是很普遍的，不算职业病，也差不多是职业病了。每次吃了饭应该稍事休息，让胃有充分的血液供给来消化食物。而我们大部分都在工地吃饭，往往吃了饭就接着干活了，所以，得胃病的人很普遍。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对于书记说了陈宝兴的情况。于书记当即把陈宝兴找来，问陈宝兴是学什么的。陈宝兴回答说是学生物的。于书记就问陈宝兴去医院学化验行不行。陈宝兴表示愿去处医院搞化验。于书记当即给设在勉县县城内的处医院打电话，就把陈宝兴安排到处医院化验室学化验了。

　　陈宝兴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陈宝兴到处医院后还跟一个女护士谈上恋爱并结婚了。后来，陈宝兴还是又回到了教育系统，在咸阳铁中校长的岗位上光彩退休。

　　在阳平关，我第一次见到了柚子树，枇杷树，桔子树，还有那满山遍野、花开如霞的油桐树。

　　我惊叹那满山遍野的油桐花是那样的美丽。那一片片蔓延山坡的油桐树，竟然慷慨地、默默无闻地开着那样大气美丽、颜色鲜艳的花朵。那如海似潮的油桐花像一片片彩霞从天上堕落到这人迹罕至的山坡、沟壑，然后又几经风雨，悄无声息地落满这荒山野坡。我心里不由地产生一阵阵颤抖，这满山遍野的油桐花象征着什么？多么像千千万万勤劳朴实的村姑山妹！

　　感慨之余，赋诗一首：

　　山月如眉照青江， 　　筑路大军奋战忙。 　　桐花开处满山野， 　　陕南春早风亦香。

　　在阳平关镇中学，我还见到了在那里代课的王大任。 　　王大任是我的同级校友，他是华东师大物理系毕业，分配到铁一局后，又分配到一处职工子女学校。一处职工子女学校搬到阳平关后，不具备办学条件，和当地政府联系，就把一处学校老师和学生都并入阳平关镇中学了。

　　后来，我被抽调到1101西线分指挥部工作。 　　一次西线分指挥部搞文艺汇演，有一个扮演沙家滨里的沙奶奶的小姑娘是阳平关镇中学的。她化了妆后，到我办公室里玩。我看她这么一张小脸上画满了黑线，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这脸画得跟个猫一样！”不料，这小姑娘哭起来了，我千哄万哄才把她又哄到舞台上。

　　在阳平关，我还去嘉陵江北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拜访了华东师大政教系毕业的周文俊。

　　我和周文俊在大学上学时因文革中观点相同就有过多次来往。这时，周文俊和同济大学毕业的周小峰已经结婚了，两人同在三处子弟学校教书。 　　后来，我调到咸阳铁一局党校担任理论教员时，周文俊和周小峰也调到了局党校。8964前，我调回新运处当办公室主任。那年周文俊因痛恨腐败，跑到咸阳广场演讲，被公安便衣录了像。不让教课了，在阅览室管图书。

　　在阳平关的岁月里，每逢星期天休息，我还是喜欢到处闲逛，领略那里的风土人情。不久，上级让我负责草写通车典礼中彩车广播稿。领导要求广播稿，要包含沿途山川地理、风物人情、施工概况和英模事迹。为把材料写好，我就到沿线各工地进行考察，走访。

　　那时，确实很忙，很累。 　　大家都是忙着累着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