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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癔症者说

2021-12-26叙事散文李兴文
除了家,你无处可去。在蒸锅一样的中伏天里,你看到了一个无人的世界。这么严酷的夏日,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你所在的小城是空荡荡的。你曾听到洒水车播放的音乐,你就联想到洒水车大汗淋漓地从街上跑过去的样子。当洒水车再跑回来的时候,它的喷水口不再……
除了家,你无处可去。在蒸锅一样的中伏天里,你看到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这么严酷的夏日,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你所在的小城是空荡荡的。你曾听到洒水车播放的音乐,你就联想到洒水车大汗淋漓地从街上跑过去的样子。当洒水车再跑回来的时候,它的喷水口不再是水花四射的,而是淅淅沥沥地滴着,像一个罹患前列腺炎的男人那样瘫软无力。间歇性的前列腺炎也在折磨这个很不起眼的城市。间歇性的酷热连日不去,如同间歇性的前列腺炎久治不愈。洒水车每天每天按时来去,每一次来去,都显得力不从心的。它的样子,也是一成不变的。同样一成不变的还有它在城市街道上步履艰难的移动和提示性的音乐,仿佛一个前列腺炎患者的腰总是弓着,喉咙里总在呻吟着。
你常想到这个小城其实很像一辆一成不变的洒水车。不算年轻了,但也不能称作老。你曾想到,这个小城在夏天好像总会躲到某一个阴凉的地方去,你就看不到它锋利的棱角,听不到它阴阳怪气的喊叫,摸不到它忽冷忽热的肉体。你曾想过这个小城一到炎炎酷暑时节总会原形毕露。你觉得它太像一只八面玲珑的狐狸,忽一日,炎炎烈日晒化了它身上的那张虎皮;又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冰雪巨怪,在毫无商量余的烈日暴晒下融化成一滩污泥浊水。你觉得凶残变成狡黠对你是一种羞辱,正大光明变成昏昧黑暗对你是一种戏弄,有名无实对你是一种欺骗。又一次,你亲自发现,这个巧言令色的城市在极端严酷的夏日炙烤下穷斯滥矣并且丑陋不堪,它失节叛变,供出了不想埋没在呆板城市中的全部理由,所以才有生活用水时断时续甚至长时间停水,而污水从街面多处地方决开了口子,像趵突泉那样沾沾自喜地涌动着。人行道上的地砖好像早就不能忍受前所未有的酷热,从街道上松动、脱落,在行人的脚下发出编钟或编磬一样清越的响声……如此等等,已经有些时日了,大概还将持续更多时日。
假若行人愿意把眼光抬得更高一些,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即便很小,这个城市还是与时俱进的,是那种花里胡哨的与时俱进,各种广告牌和宣传标语横空出世遮天蔽日如大型舰船上的万国旗,它在努力为自己制造一道又一道绚丽的光环——你不能不对这些虚伪之举横眉冷对冷眼斜觑,尽管这个城市雇用了一些金刚鹦鹉一样的人对它对它喋喋不休地大唱赞歌。
你还是屡屡提醒自己,假的就是假的,冰雕的巨怪挨不到夏日来临的,披着虎皮的狐狸发不出老虎的雷鸣之啸,它们只是趁一时的口舌之快或眉目之乐,到头来还得老老实实呈示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样的表演已不是第一次,你已能凭借极其丰富的经验来预知城市的火热表演之后焦头烂额的真正结局。你就看到了无知的兽王举鼎之蛮力,看到兽性的规约将人和兽更遥远地分离开去。你还看到了作为户主对家庭成员的盘剥,作为家长对家庭成员的戕害,你听到了无耻的连篇累牍的空话,看到了作为监守自盗者很熟练的趁火打劫,看到了作为牧者对所牧生灵的公然杀戮与远距离转卖,你看到所有冠冕堂皇的谎言家门欺世盗名的牙齿是洁白而整齐的,中饱私囊的舌头是水灵光鲜而无一点深色舌苔的。你早就料到一切不公与一切阻滞都源于狗恶酒酸、客大压主,以及狼群一样的所过之处止有白骨……
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据不太专业的诊断,你可能患上了癔症。抑或,你被今年前所未有的高温酷暑热昏了头,尽说些疯言疯语。你看你,怎么长着一双看不惯阳光的眼睛!而月亮,在你眼里也不过是翻来覆去的之乎者也再加上一大堆朽烂不堪的应制骈文与古板刚正的辞赋;稍微和颜悦色一些,就填一些仰慕才子佳人或者可怜离人思妇之类的词曲。真正的你,像一只蚕蛹那样深深躲在花街柳巷勾栏瓦舍,看壶中天地,赏杯中日月。但是,有一个梦是和你与生俱来的,那是噩梦:强人群起,乾坤板荡,家园成覆巢,人命为草芥,假如你死了,世界也就死了,假如你活下去,世界就有重生的机会。很快很快,你又会过上从前的日子:花街人长醉,柳巷鬼无悔;壶中天地久,杯中日月新。要不,在这世间,你怎么是一个见兽不见神、见鬼不见人的人呢?你是魔界派来的使节吗?你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成见很深吗?你如何又一直生活在这里?你应该清楚,你确实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城市,每到夏天,尤其是到了这样极端酷热的夏天,除了家,你无处可去。即便不去任何地方,你也知道三伏天的城市从来都是空荡荡的。
你曾莫名其妙地担心——其实你总这样莫名其妙地担心,有时候连你自己都觉得比忧天的杞人还要不可理喻还要可恨一些——天气越来越热,如果到了某年,夏日的气温上升到五十度,像这样的小城一定会变成一座死城的,即使躲在空调房间里的人也会死去,因为,兽王的举鼎蛮力无法阻拦世界的老去和天气的越来越热,无法取消伏天,无法抗拒包括自身在内的死亡。形形色色的帮规将会有名无实,因为帮规无法阻拦帮会内部的排挤、抢夺与杀戮,戕害者无所戕害,因为戕害者也变成了被戕害者。盘剥者,掠夺者,戕害者,统统死去,最后的赢家也只能死去了,人的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白骨,是人的白骨和百兽的白骨。
你请说过上一个冰川世纪的事情,耐寒的生灵都活了下来。但凡变成火海的地方,却没有留下任何生机。中伏天的城市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好吧,变成火海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认为你生活在尚未干涸的罗布泊水草肥美林木茂盛处,或者你躲藏在尚未死亡的楼兰古国某一个城堡里。你在罗布泊同时像一个农人那样种地、像牧人那样畜养牲畜、像渔夫那样撒网或垂钓,没有人为你划定草场的界限、土地的多少和水域的大小,除了天地,什么都不能决定和限制你的存在。在楼兰,城堡厚厚的土墙能够阻拦苍茫大地上的狂风的摧折和来自天空的毒辣阳光的凌虐,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清凉。可是,你不能不出去。你从墙洞里出去了,即便在晚间,你也无心观赏满天的星光,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在散热,你所在的酷热仅仅是没有强烈日光照射的,或者,你所在的酷热是因为阳光在夜里也变成黑色的了。黑色的阳光正从每一寸土地上向天空逃逸,不是土地不想容留,而是强行侵入的阳光无法在土地里面活下去。那么干旱的土地上最需要的当然是水,而你在的土地上,那时候最最缺乏的就是水。阳光显然不能等同于水,虽然它也是流动的。再说,长期的暴晒已经使整个大地变成浮石一样坚硬而疏松多孔的东西,每一个孔隙都记录着阳光曾经的暴行,那么广袤的大地上散乱地堆放着人、牲畜和野兽的白骨。那些白骨干燥到不剩一滴油脂了,连蝼蚁、蚊蝇都不到那种地方去。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灾难现场,而造成灾难的祸首就是阳光。阳光太急迫了,它甚至没有耐心等到土地上长出茂盛的植被就大开杀戒,它犯下了忽略对手存在的大错,它的孤独没有意义,它的性格极端冷酷,它的杀戮能力极其强大。它应该知道,贫瘠到一无所有的土地是不会进行光合作用的,土地上的贫瘠只会产生流沙与浮尘,就像贫穷只会出产流民与暴民。阳光烤热了空气,热浪滚涌。热风吹起,流沙与浮尘就闻风而动,它们四处流窜,在严重缺乏容留与关爱的漫漫征途上,它们学会了杀富济贫;它们埋没不该埋没的,堆起不该堆起的。阳光最终毫无悬念地鼓动一场沙尘暴,尘高万丈,连太阳本身都不能不变得昏昧;流尘蔽天,旨在剿灭一切活着的。每一粒河沙都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人都像那场最大尘暴中的一粒尘沙。无论作为尘沙还是作为活人,在那场疯狂的大扫荡中都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和可能!
你反复告诉自己,那不是一场梦,那是一个真实的事件,你也隐约记得。你曾在那场大动荡中颠来倒去,你能够活下来,除了你的好运气,还有,大概你当时太小了,连当普通看客的资格都没有,在所有大人的眼中,你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看客,那时候,绝没有过的。凡是算得上人的,都被颠覆过、筛选过、磨砺过、甄别过、化验过、定性过、分类过。然后,全都被装进无形、无色、无味的盒子里,不许混淆,不许联络。而所有的人,或者所有的沙尘,都必须在阳光下永远烘烤着,不允许任何灵魂随意加入。
你是一个例外。与你年纪相当的人也属于例外,你们就看见分装在不同盒子里的人表情是不一样的,有些像白石英那样光鲜亮丽,有些像铁矿石那样黯淡无光;光鲜亮丽的都趾高气扬,黯淡无光的垂头丧气。因为太小,你不想、实际上也没有和那件事直接关联。没有参与那场热闹,你曾感到遗憾。你的梦一穷二白,但你的父母亲并未因此跻身于光鲜亮丽的人中去,而是混迹在铁矿石一样锈迹斑斑的乱石之中,还是那样黯淡无光的,只不过尚未垂头丧气而已。但那时候你已经看出来了,一些与你的父亲一样一穷二白者,竟然斗胆殴打另一些衣裤周全者,进而,那些敢于殴打者同样斗胆强占了被殴打者的房子,穿了他们的衣裤。像小小微尘一样,那些被殴打、被流放的人终于变得理屈词穷了,和他们关联的一切,都被一阵突如其爱的狂风吹到很远处,那个远,是他们的心无法走到的。
你看不懂这些听不懂这些,当然你也不感兴趣。你只是奇怪,事实并非一些人说的那样——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可怜的人糟践可怜的人。一跃而居上位者,都会扇鸠形鹄面者的耳光!那时候,你就感觉到这太不像那么一回事。你又说不清楚。后来,你只好对一切不感兴趣。
直到某一年,你上初中了,依然无书可读。有人推荐你加入一个组织。你高兴极了,仿佛正值隆冬碰巧听见阳光在呼唤你!你欣然同意。不料,轮到作出最后定夺的时候,你被挡于那个组织门外,最有发言权的人说你的个性太强了,不敬师长,没有很好的服从意识,不宜加入组织。那个人,是你的老师。
你的那个老师曾经殴打过另一个老师。后来,他还用挑水的扁担打过药材收购站的站长。那个可怜的站长,头顶上原本就没有多少头发,挨打之后,仅有的头发也全部掉光了,就变成那样不折不扣的完全的光头了。他挨打的罪名是看上去太像旧时代里商户人家的账房先生,但在新时代里,那种人是绝对不能存在的。关于药材站站长的挨打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说他帮你的老师写的街头申斥状太软弱无力,对被申斥者大有怜恤之意。打过之后,完全光头的站长好像失魂落魄了话都不敢多说,你的老师,他荣升为校长了。
那时候,你觉得许多事情都不好玩,但也再无可玩。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倒像是连日不去的炎炎烈日,烘烤着你的心智,焚烧着你的灵性,让你弄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以及哪些是对的那些是错的。从那时候起,你就对诸如酷暑之类过于严酷的东西敬而远之;也有人说你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噤若寒蝉不置臧否——其实只有天知道,你对任何臧否都失去了兴趣。
长到更大以后,你知道世界上还有沙漠那种地方,还有沙暴那种灾害。你被烤焦的心智开始二次萌发,你被烧坏的灵性开始自行修补。你整个人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像秋天的一棵树那样安静,像秋天的水那样清净。你发现了,你的灵魂里同时依附着恶魔和天使,你的肉体里深藏着一些流民和暴民;那些恶魔每过一些年月就要作乱人间,那些天使只会吟诗作叹,优秀一些的也只会愤世嫉俗独自呐喊。一旦天下太平,那些天使就向恶魔退变;那些流民和暴民,平时总是首鼠两端患得患失,穷得叮当响,但因为大家都穷得叮当响,也便觉得相当公平、满意。如若有人终于忍不住锦衣玉食的诱惑而挺而走险,那些烂泥一样的流民摇身一变即为张牙舞爪无恶不作的暴民,并把所有贫穷的原因归结于不贫穷的人!但有风吹草动,但有人率先出头,他们一定呼号跟从!他们坚信,夺取才是唯一出路!看,他们像沙尘暴一样流荡滚涌起来了,样子都是完全相同的穷无再穷!世界再次变得天日昏暗,地上再次生机断绝,人间再次遍起鬼哭之声!乱中,他们埋藏到手的金银细软,他们焚烧带不走的财富,他们摧毁不敢居住的宫殿,他们杀害财富的前任之主,他们掳走不好带也不好藏的女人——这是他们最擅长的!如果实在没能聚众称王而不免功亏一篑,他们也就不惜人头落地家族零落。但如果侥幸功成,他们分金妥当、划地停当,人人志得意满,就前呼后应拥立一座新的沙丘,于是,新贵崛起,新朝生焉。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昭告天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了。
夏天的燥热是无处不在的,如同狂热的摧毁力无孔不入;暴民一样四处流窜作恶多端的阳光让城市变得空荡荡的。这样的夏天一到,你看到的世界由喧嚣而狂躁,由狂躁而崩溃,由崩溃而萧条,由萧条而沉寂。
也有偶尔凉爽下来的片刻,那时候,你好像感觉到自己曾经生过大病,但你无法描述病症,也没有人来给你证明。天气很快变得更加燥热,你又觉得,你知道曾经有过城市,但你不知道城市是否知道有你。
2016-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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