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来跑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57 编辑 <br /><br /> 跑来跑去

　　一群麻雀，在枯草地上，跳来跳去。
那个男人低着头，走过来，他拉着铁杆箱。麻雀像黑点蹦达着，他停下脚步。那群麻雀忽地飞起来。他从那扇动的身影里，看到了天空。他看了很久，就看到遥远的年代，一个孩子拿着棉花糖，眼前像铺开了白色的云朵……
　　在那个天空深处，有一座花园。他后来的家，安在那里。每一个回乡的梦里，他都会在那里遇到他的女人，她像棉朵落在田野间。他低下头，继续走，蜻蜓在脑袋里飞，在一所庭院里飞。他的父母从白色小房子走进一间厨房，做家乡的饭菜……
　　一些人，坐着电动车，进入通向一群房子的路。雾气在散，光似有若无，一些明快的光斑，落在身前的衣服上，像一块好看的补丁。他感觉着浮泛的冷气，一两只零星的鸟，穿过一团薄薄的气息，从低矮的麦苗和枯草的头顶，慢慢盘旋飞绕。他觉得，土地正在被什么唤醒。
　　在村口，行人的脚散开去。那些身影流到村庄里，一户户的人家里了。在村中间的路上，许多门都是敞开的，那些人站在门口，大声地招呼来人。他走到村头，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有一些烟火冒出来了。一群麻雀飞到村中树的枝条上，那里游动着白色的雾气。
　　他站在西边的小桥头。那些进入村庄的脚步，发出踢踏的响声。一些电动三轮车在小路中间，依然跑得很快。那些车子，颠颠簸簸，跑得歪歪斜斜。冬天的枯树，形销骨廋，枝条在风中，发出隐约的尖嘴哨的响声，哨的尾音，像从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那仿佛一个孩子，走在日光落满记忆的背景里……
　　他往村西的一幢小房子走。这个年底，立春许久了，但春天还蛰伏在土地深处。那条路上，树木的颜色深黑，他搓着手，想象着春天：那嫩嫩奶黄的叶子，从黑黑枝条上伸出来，抓住他的目光。嫩绿的树木气息，飘散出来。那气息随着他的呼吸，一缕缕进入他的肺腑。
　　……那些气息，是奶黄色的，他想起，那是他一件衣服的颜色，那色彩变成他杯子里茶水，缭绕的热气，从杯口里，向外弥漫。那些美丽的花叶茶，一点点在水里，舒展开来，氤氲的清香，带着花的的味道，从口腔进入肺腑……那个春天，在他心里打开着，那些植物的颜色，结成一座花园。他被引领着，来到了，那个消失的田园。
　　他一直怀揣着这样的幻觉，走到了某天。那太像一个梦。多年之后，他经历着无数次回归故土的场景。他看着田野间的泥土，这片土地上的亲人，在他日渐苍老之后，他们一点点老去。后来，他的梦，在变迁的房屋上，在逐渐陌生的面孔里，断了很久。
　　他想起，初次回故乡，那个刚刚长大的孩子，看见光秃秃老柳树，想它春天发芽的样子，默默地流眼泪。一旁的老人，站着看他，终于认出了他。他看到那些和他说话人，每一双手都布满皱纹。那时，他们的手是黝黑而光滑的。他带着孩子样的那双手，走到外地。现在，他的那双手，握着另一双手，感觉到了遥远和粗糙。时间在许多人身上走过了太久的的距离。那一瞬间，他像够着岁月深处的某个点，抓住某个清晰的画面……就像握着某个春天。他觉得，他是多么不愿意离开那样的春天气息。
　　夜晚的梦中，他的手按住一棵树，仿佛那手长到树的身体里。他想起，过去的某个时期，他在一个长满树的山顶，他和一个人，在那里等待春天。他在那里看到田野，想着那个少年的自己。他像一棵庄稼，埋到田地里。
　　他站在那三间小屋外边的水泥小道上，想着野花、芦苇、水鸟、水里的小鱼群……他和这里记忆相熟的人，像黑皮树一样的老了。他和几个老伙伴蹲在田边，看着黝黑的泥土，一笼笼的麦苗，深绿色的叶子。他说：这养活了他少年生命的田野，一千年都不会变。只是，远远的四周，那些像火柴盒垒砌的楼房，已取代了苍茫无尽的树木和田野了。
　　他们几个男人嘴上叼着烟，望着远处，烟灰长长地挂在唇上。灰色的烟柱，弯曲了，一下子掉到泥土里。他一点点回忆往事。他想起一个人，在田野里劳动过，后来到了城市。他每年要来这里，他的那张脸看上去和土地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人却走到田野里，蹲下来，看庄稼，看春天来时，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想象一个人，在夜晚给他带来梦境样的花海。
　　现在，土地，除了一点麦苗的绿，就是泥土的乌黑色。冬天还没走，冷风从四面偷偷地吹拂过来，从外到内侵扰着他的身体。他有点经受不住这裸露在田野里的风，双腿和手，似乎尽透了凉气。他觉得已无法抵抗这里的寒冷，被这里伤着身体……他和这里的气息脱离太久，他的身体，有点瑟瑟发抖。但他又明了，来这里看望他的过去，是他的宿命……
　　那间灶屋里，燃烧着稻草和木头，轻烟就从锅底跑出来。他依稀熟悉的饭香味道弥散到小院里，一下子把他带入遥远的记忆。他觉得，那像一个梦，也像一个伤。他又清楚地知道，多年以来，他靠着那个梦，在出去的路上，走得更远。他也因此，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在田野和梦境之间，永不停息地跑来跑去。
田野边的一片水泥地上，零落着大片破碎的红色鞭炮皮，那没有散尽的火药味，像一缕魂魄。几个孩子，欢笑着，过着他们的年，跑到村庄里面去了。他恍惚觉得自己是这儿的陌生人。很快，他将又一次从这里隐身、消失。这里将淹没在记忆中，他会回到一面虚幻的镜子里，像擦燃一根火柴，照亮他蛰伏在内心的，那一抹销魂的表情。 　　　　　　　　　　　　　　　　　　　　　　　　　　　　　　　　　　　　　　　　　　　　　　　　　　　　 2015/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