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泽·娜姑
2021-12-26叙事散文雨夜昙花
会泽有种石榴,名盐水。每次父亲带回,都特别稀罕,一面把水晶般剔透的石榴粒剥到我的小碗中,一面说:“快来吃最好吃的石榴。”我从小吃的石榴就是它,认为石榴就是这个样。但父亲说,盐水石榴核软汁多味甜,与别的石榴不一样。又说,只有盐水那一片的石榴才……
会泽有种石榴,名盐水。每次父亲带回,都特别稀罕,一面把水晶般剔透的石榴粒剥到我的小碗中,一面说:“快来吃最好吃的石榴。”我从小吃的石榴就是它,认为石榴就是这个样。但父亲说,盐水石榴核软汁多味甜,与别的石榴不一样。又说,只有盐水那一片的石榴才这样,一离开盐水,同一棵石榴树也结不了这么好吃的果实。我才知道,盐水是地名,而不是说石榴是咸的——它除了甜,并没有其它味道。
父亲曾从很远的地方带西瓜回来,后来再想吃,父亲会说:“听说娜姑可以种西瓜,等我下乡时去看看有没有卖。”西瓜没带回,父亲带了两个柿子回来:桔红,薄薄的皮里一包蜜液。
父亲还说过关于地名的趣事:会泽有的地名取得很是有趣,比如火红,其实不富裕,而干沟,却十分富足。直到许多年后才知道:盐水,干沟,都属娜姑。娜姑,这个名字有味道,喊一个地方为姑,不知有怎样的美妙传说。但不等我发挥想象,便知道,娜姑两字源于彝语,意为黑色的坝子。坝子是大山间的小型盆地,云南多山地,坝子特别少,居住于坝子的人便相对富庶。在会泽这个大山环绕的小城,娜姑简直是个传说。后来,娜姑两字后又加了字:古镇。这于我而言是福音:我向往娜姑许多年,终于因为它加了古镇两个字,而有了抵达的理由。
对于会泽,我向往很多地方,如驾车,如待补,如乐业……早年,它们在父辈的言谈间如一粒粒珍珠,我以为自己可以用脚步把它们串成珠链,然而不等我长大,便离开了会泽,虽然许多时光已流逝,依然还是能够感觉到这些名字熟悉润滑的光泽。只是于会泽而言,我已成旅人,因此,我可以去雨碌,因它有大地缝;可以去大海,因它有草山;可以去大桥,因它有黑颈鹤。终于,我还可以去娜姑了,因为它是古镇。
喜欢一个地方和是否去过这个地方,有时候毫无关联。向往一个地方,有时候和它是否风光旖旎并无关系。我想去娜姑,只为这个名字早年间一再出现在父辈的言谈中,对它心生向往。这种小小的,隐秘的向往很难与人言说,但如果没有去,却会慢慢纠缠为深深的遗憾。幸好,它现在是古镇,可以以游玩的名义,去看看它的模样。
从山间穿过,终于看到一片被群山环绕的水田,比起那些皱缩在山坡上下小块小块的旱地不知平敞了多少。很快就看到一块大石,上写“白雾”两字。白雾,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其实便是娜姑古镇,镇政府搬走后,它就恢复了自己的名字:白雾。太阳明晃晃地罩着那片水田,以及水田边的房舍,没有一缕雾。不过我看过一幅照片,不知是什么季节的它,雾色缭绕,村庄在雾中约隐约现,如同仙境。不知它的名字是否由此得来,但一个村子被命名为白雾,多少都会让人产生一些浪漫的遐想。但不等这点遐想漫延成雾,村子已在眼前。
由于是第一次抵达,这让我的确像个旅人,而且,就算是文字上的了解也没有,因而我对白雾村一无所知。最先看到一个崭新的戏台,台上没有人,台前热闹非凡:人们在这里吃凉粉,买甘蔗。随着人流走过戏台,就是一条小小的街道,非常逼仄,但人流熙攘,人声喧哗。街道边有条小小的水沟,流着浅浅的水。水沟一侧,几乎全是老房子:木门木窗木台板,门前础石上是木柱子。门上的门神,门档和窗缘的对联不知已经过几许年月,已分辨不清曾经的样子。有衣着鲜艳的女子正在门前,在旧有的门神、对联上贴新的门神、对联,还有一个一个鲜红的福字。天很蓝,阳光很强,瓦沟里的草均枯黄,鞭炮冷不丁地响一声,小男孩从门缝间探头出来看。这样的场景依稀恍惚见过,不知哪一年,不知哪一天。
这样小小的一条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路人们喜气洋洋,小贩们也欢欢喜喜。有人是来游玩的,有人是来凑个热闹花几个钱,当地的人,男人们十来个围坐一起玩牌,女人们则三三五五,坐一处晒太阳,你抓着我的手,我扶着你的膝,说着,笑着。老太太则不一样,声音轻轻,面容平静,穿着也比年纪轻些的女子们体面得多:头上围着深色花格围巾,穿着蓝色片襟衫,绣花布鞋,白棉袜,手指上有戒指,手腕上是镯头。就像我小时见到过的那样。
街上最多的,是炸洋芋。会泽人喜欢洋芋,不要以为到了乡街子就不一样,也不要以为农民家家户户都有洋芋而不好卖。慢慢悠悠走在街上,总会见三两个孩子,一人拎一袋炸洋芋,一面吃一面开开心心地越过自己而去。有两个女子坐在墙角摆龙门阵,我也坐下来歇一歇。一会跑来两个小女孩,一面跑一面嚷着:“买来了买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买了袋炸洋芋。四人凑一起吃个不宜乐乎。其中一女子还问:“多少钱的?”“两块。”“买的人多不?”“买的人多,卖的人也多。”另一女子说:“早知道我们也去炸洋芋卖。”说着说着就扯远了,一会是谁家的女子今天卖炸洋芋不知能挣多少,一会是谁家祖孙俩昨晚就刮了许多洋芋准备今天炸了卖……一小女孩见我把相机对准她们,立即笑起来:“帮我照帮我照!”两个女子则慌忙招呼我:“快来和我们吃洋芋!”
除了炸洋芋,还卖腌萝卜、豌豆粉,最让我垂涎的是洋芋粑粑。会泽的洋芋粑粑与众不同:麦面皮,洋芋煮熟、剥皮、捣碎、洒盐、放辣椒为馅,蒸熟了吃。小时能吃上一个都欢喜不已,离开会泽后再也不得见,就算再回会泽也从不见卖。但买粑粑的人排了长队,挤进去看一看,发现是油炸的,先前雀跃的心凉了一半,又发现要轮到我,还不知得多长时间,只得离开。
想来许多年后,这些孩子们回想起家乡的年,想到最多的是炸洋芋。就如我,回想会泽的年,总是怀念那一大桶一大桶的腌萝卜——就是它们,换走了我的压岁钱。
如果仅仅是这样一条有老房子,有小小的河流的街道,那么白雾也不过尔尔。其实白雾不仅仅如此,当年,它是“万里京运第一站”,相应的就会有一些故事,一些古老的建筑。这些建筑中,最出名的应当是三圣宫,缩在逼仄街道一侧的它,在人来人往的挤挤攘攘中依然有种气势。三圣宫也就是文庙,不过与其它文庙不同,它聚孔子、关圣、文昌于一堂,会泽人最喜欢文昌公,称他“文昌爷爷”:白胡子爷爷提起他来,尊声文昌爷,玩泥小孩说起,也是亲昵的“文昌爷爷”。三圣宫门前对联写道:“官民同见一心求神力;儒道并行三圣佐乾坤”,不知是新联旧联。进了门,最先见的自然是绊池,池上栏杆是新建,池后奎楼则是在旧有基础上不改原貌进行修缮。奎楼玲珑别致,翼角飞翘。见了它多少有些讶异。已去过云南的数个古镇,如大姚石羊,禄丰黑井,建水团山,腾冲和顺,大理喜州……本不应再有惊讶,但在大山深处一个狭窄、偏远的地方,突然又见到这般模样的楼阁,有一丝怅惘:究竟民间还藏着多少?还是说,其实民间才是保持传统和蓄养文化的底座?
走出三圣宫,看到一个路标,才知道白雾有许多可看的老建筑:寿福寺、张圣宫、郭家祠堂……一一找了去:寿福寺大约在原址新建,大门紧闭,白墙朱门在四周黄色土基屋中特别突兀。张圣宫已破败,院门不见,墙壁坍塌,芜草满园。但比之寿福寺,感觉却要好一些,只是无法走进去:不远处一条恶狗目光炯炯在盯着我。匆匆拍了照,在它狂吠声中急忙撤离。郭家祠堂在一条巷道里,据说解放后已分配给人家居住。凑向沧桑院门的缝隙往里看了看,院内没有人。
天气渐晚,我得离开了。对于白雾,来了,算是了了一个心愿。也许此一生里,再也不会重来,这让我感觉到几分依依。其实走在这小小的街道中,我一直存有一份紧张:担心突然遇上一个扎羊角的圆脸女孩。在白雾,这样的女孩很多,有的在吃炸洋芋,有的牵着父亲的手,一步一跳地往前走。每遇一个,我都仔细辨认,唯恐那是童年的自己。虽然一再告诉自己:我的童年里,娜姑只在父辈们的言谈间,根本没有白雾。但每见了那样的女孩,还是紧张。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认为,在某个时空中,曾经和父亲来过这里,来过这条街,来看过那破败的张圣宫,父亲则问我:“吃不吃洋芋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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