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乌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36 编辑 <br /><br /> 独处的时候，我又在端详自己了；在众声嚷嚷的地方独处，也在众声嚷嚷中端详。不想介入别人的热闹，别人好像也难以进入我的静谧。我像一颗孤星那样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游弋，而别的行星绕着他们的恒星的样子看上去是很热闹的。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浪，我的身体在风中流浪，风在世界上流浪。世界在哪里？我问自己。

我的故里，秋天总是这样湿重的。在这个星球上这个地区的地理北方，从古自今都被干旱困扰的地方，这样湿重的秋天从来都是难能可贵的。好像因为这种干旱长期的磨砺，我总想让自己像一棵耐旱的草那样存身于普遍的荒草里，或者让自己像一棵耐旱的乔木那样在秋雨中渐渐凋敝，对，我说的就是凋敝，是那种远离繁华的内敛与沉寂一样的凋敝。在时光的序列中，我真的想让自己有限的生命历程变成这样的，因为秋天的凋敝是可以代表历练所致的富足与厚积才有的静谧的。

我所听到的世界注定要从浮躁与狂热中逐渐分离出来或者分离出去，然后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永恒地安静下去；然后，丰沛的水汽和干涩的城市混同在一起，高山和楼宇有一段模糊的距离，人和鸟兽彼此瞻望，应该群居还是因该散居都无需做过于艰难的抉择。最动人心弦的是雨雾和炊烟混同在一起，但那种炊烟不是城市里的，而是野旷山居里的，那些山居和炊烟至今犹在，虽然更加孤独一些，虽然在城市里那种炊烟仅仅是念想中的。

人去楼空，鸟兽的处境才变得更好一些。湿重的秋天流溢着成熟与收获的气息，仿佛连灿黄与橙红的叶子都是可食的。

我在城市湿重的秋日里总能搜寻到孑然独立的院落和房顶乌黑的瓦屋，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原来它们都是山居里的，或者都像山居里的，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映现到喧嚣不止的城市里。自晨至昏，城市里总有不灭的灯火如山居火塘里的火一直燃烧着；城市里的灯光是用来照明的、点缀的，而山居灯火，那是用来除湿驱潮凿开黑暗的，也是用来预留火种的，因而，那样的山居里成天都冒出飘逸的青烟来。雨中，或者雨后，炊烟和雨雾欣然融合，醉红的梨树叶子一片片飘落下去，胭脂一样大红大紫的柿树叶子飘落下去，在浓密的野草上火一样烧起来。星子一样密集的野花像灯光一样照亮了又湿又重的季节，它们发出响声，在雨雾中哔哔啵啵的。

漆黑的乌鸦，它们居然是能够呼唤温暖感觉的东西。它们在山居与雨雾共同创设的意境里飞来飞去，在蒙眬的空中画出优美的黑色弧线，弧线的一头连接着远山和山居，另一头连接着城市的边缘，那些弧线括起了它们从未昭雪的冤屈——食腐的，鬼魂的，凶兆的，丑陋的……它们为此鸣叫不息，声音破败而惨烈。

从山居旷野到集镇、到城市，它们找不到更好的名声附加给自己，但它们会给湿重的秋天足够的温暖意境。仿佛携着世间所有逝者的魂魄无休无止地流浪着。它们曾经常驻的山居再次贫弱而凋敝，它们到过的城市依然轻浮而凌乱。那是没有大树的地方，那样的城市，如今成了它们不能不赶赴的地方，但由于没有大树，那样的城市算不得仁厚的城市，而高耸的楼宇正好说明这样的城市最缺少恬静与活力，甚至连乌鸦都是难以在此安心栖止的。

寒鸦从云端飞来，又向云端飞去。它们在高处一定见惯了朴实的山居和猥琐的城市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不巧，我就生活在这样猥琐的城市里，常常想起朴实而散漫的山居。这么说，我一直都在流浪之中，在我的身体里流浪，我的身体在风中流浪，风在世界上流浪。那么，世界在哪里？我问自己。

在城市，排列整齐的行道树总被人强横地砍去头颅。那些树木粗壮便很粗壮，但都又矮小又有残疾，就像城市居民那样灵魂扭曲肉身羸弱，晚上做着狂乱的梦，白天的挣扎比晚间的梦更加惨不忍睹——我也难逃此劫，而我的扭曲是将自己混同于流浪的乌鸦。但我依然顽固地生活在这里，整天整天看着这里的猥琐与邪恶，在心里想着干净的高天来风带着我飘向自由纯净的地方去。

大概真的换不上一口清新的气来才要仰视天空吧，而那时，正是，并且恰好正是寒鸦凌空高飞的时候。它们飞过去之后，乌鸦孤单的身影又把黑色的弧线画过去了。那么漆黑的东西，飞到乳白的雨雾里去，湿重的秋天看上去就是温暖的。城市，则像山居的梦里亲切温暖的山居。

清逸的雨雾应该模拟清逸的炊烟吧，城市也许才会有一些烟火气息。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鼓荡着紧张与焦虑情绪。没有办法，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城市是不会承认病情深重的。像喜欢群居的鸟雀那样挤在一起，柔弱的生命总是要以量取胜，总是要以巨大群落的生存作为自身生存的基础和条件，这个完全不同于乌鸦的独来独去。乌鸦的漆黑最适宜在乌黑的瓦顶和阴翳的树林里来来去去，而在白亮鲜艳的城市里，它们是很难活下去的——在山居漆黑的瓦屋顶上，在黝黑的树干上，它们很平安地蹲踞着，伺机窃食或者劫食；它们取食的能力非常强大，它们才长得健康而强壮。乌鸦曾在城市里遇见过养尊处优的鸽子和被人们金屋藏娇的画眉鸟，也看见人们的脸上写着“仓廪实而知礼节”，也看见“食穷则礼仪现”，但结果是城市里到处散落着腐朽的垃圾。

我很遗憾我所在的城市没有一棵像样的老树、大树，没有。应该长到参天耸立的那些大树都被强横地砍去了头颅，是一年又一年地被砍去。它们也被削去了四肢。不允许展露野性的地方当然没有野性的自由与野性的呼吸。所以，乌鸦很难融入城市，虽然现在它们的确已经属于城市的常客。乌鸦所来的山居曾经一度萧条，现在再一次榛莽丛生了。那些山居，其中的一些我见过，另一些我也到过。人去楼空，或者人去室空，鸟兽就回还了，热火朝天的山野道路被复兴的草木阻断了。这样，乌鸦及其他鸟兽就有了衣锦还乡的快乐。人和人的家园，开始流浪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漫漫路途之上。

广袤的天空从来都不是纯粹的，从来也不完美。但我听到的完美总是那样虚假，是一些人把自欺之欺强加到另一些人身上，尤其在城市里。漆黑的乌鸦很难深入到城市里来，原因之一是它们还带着满口的丧报之音，原因之二，它们是食腐的。再说，所有的灵魂慌不择路，然后死无归所，遑论麻木不仁的躯体。全都被高消费的烈焰完全火化了，再被当做城市的垃圾倾倒出去，倾倒在荒野里。人群聚居的地方，衰败最快的只能是城市，而山居，变成了纯粹意义上的山居。

下一场秋雨仿佛高悬在城市上空的一大滴水。天气预报说那场雨将在某时降落，但忙碌的城市根本顾不上防范和规避，我对城市报以冷淡也便是习以为常的。我在其中一边生活，一边在心里描画可以替代城市的地方，而偏僻闭塞过于沉闷的山居又不在第一选项之中，我不流浪怎由得了我！我常鼓励自己对城市说“我爱你”，但我同时也知道我并不属于城市，城市也不属于我，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浪，我的身体在风中流浪，风在世界上流浪，世界在哪里？我问自己。

城市的边缘，旷野的边缘，那里还有乌鸦在飞。我常去这些结合地带观光，常见乌鸦飞过，但很少见它们安静地栖止某处。它们也在叫着。因为乌鸦还在飞着，这样湿重的秋天也便是温暖的。下一场雨会在何时落下，我不能预知，但那场雨像一大滴水，高高悬在城市上空，在雨雾与城市之间，还有漆黑的乌鸦在飞着。

秋天总这样别有风味，我常常独自行走到能够看得见秋色饱满凝重的开阔地带。那里是城市的边缘，而边缘之外，是笼罩在雨雾之中的旷野。遥远的旷野里，还有流浪的乌鸦在自由自在地飞。


2015-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