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刘汉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1 编辑 <br /><br />老家有个刘汉成◇ 昨日时光
马裤先生是老舍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在他身上暴露出许多人性的弱点，甚至是严重的缺陷。比如说他爱慕虚荣，“穿马裤，戴平光眼镜，青缎子的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蹬青绒快靴”，从穿戴上看，马裤小说爱赶时髦，没有文化却要装成一副有文化的样子，结果洋不洋土不土的，样子显得非常滑稽。 比没文化更可怕的是没有教养。马裤先生动不动爱使唤人，以为自己出了钱，不要人服务就吃亏了。于是就“茶房，茶房，茶房”地叫，一声高过一声。他举止粗俗，时常用食指挖鼻孔。和许多中国人一样，他爱占小便宜。用列车上免费提供的毛巾把钻鼻孔、擦靴子。更可笑的是，他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要求低。明明自己坐的是二等车厢，却不满意“我”只坐二等车厢：“你坐二等？” 马裤先生的这种言说方式，像极了我老家的一个邻居刘汉成。或者说我老家的邻居刘汉成，他就是个活脱脱的乡村版的马裤先生。 刘汉成见了我，必然要问三句话。 第一句：“还在二中？”言下之意是：“怎么不调到一中去？”等我调到一中去，他又期待我去西安的中学；等我去了西安的中学，他又期待我去北京的中学；等我去了北京的中学，他又期待我去美国的中学，甚至大学；等我去了美国，他就会问：“你怎么不到火星上去？”——这是典型的马裤先生的论调。
刘汉成是什么人？他就是我老家的一个农民。早些年种田，这些年进城搞货运信息，也就是村里人说的“撵汽车”，挣了几个钱，但也不是很多，居然嚣张成那样。现在想来真是笨，我应该问问他：“有本事你把自己发射到火星去，让我见识见识啊？”这话一定会把他噎死，因为一个农民大约是不了解大推力火箭是怎么回事的，他以为去火星就像过年时在他家院子里放个天老鼠那么简单。 第二句：“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在中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私有财产是个很隐私的问题。哪有人到处打听别人收入状况的？刘汉成就是这样一个十分无聊的人。怎么回答他呢？说少了，他瞧不起你；说多了，他又不相信。 早些年我就上过他的当，老老实实告诉他：“我的工资是57块钱。”那是1985年，我刚参加工作，遇上调工资，够幸运的了，可刘汉成居然说：“才这么少啊，我要挣那点钱，就会饿死的。”那时候，刘汉成还没有进城撵汽车。农闲的冬天，他整天操起手，棒槌棉袄上捆一截电线。他就种庄稼，一个月挣不来五块钱，竟然瞧不起我这57块钱。现在想来真是笨，我为什么不问问他：“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肯定会“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我挣不来一个钱。” 第三句：“坦克你坐过吗？军舰你坐过吗？”这又是能噎死人的话，只有刘汉成能说出口。去年春夏，我那老母亲去河北廊坊我三姐家玩了几个月，回来后跟乡亲们说：“这回我可见世面了，飞机也坐了，高铁也坐了……”刘汉成抢白道：“坦克你坐过吗？军舰你坐过吗？”这一下竟把我那老白发苍苍的母亲噎住了，她说不出一句话，转过身回到家里生闷气——她跟我一样嘴笨。事后我教她：“你就不知道回敬他一句，‘难道你坐过坦克坐过军舰’？”这话要返回去，也够刘汉成受的，起码能把他噎个半死。部队上的武器，老百姓能随便搭乘吗？ 一个整天撵汽车的人，钻进钱眼里去了，哪有时间坐飞机坐高铁，更别说坐坦克坐军舰了。而且，他是个多么节俭的人啊！一个扫把用十来年，扫成光蛋蛋也舍不得扔。热水瓶是他1975年跟嫂子结婚时的陪嫁，竹壳子的，现在还在用。他天天撵汽车，却舍不得给自己买辆哪怕便宜点的汽车，整天骑个“红公鸡”。见我开了四个圈的车回老家，村道上遇见了，眼睛盯得锥子一样，转头目送我很远，那意思大约是说：“你一个穷教书匠，哪来钱买那么贵的车？” 有一天黄昏，我在我家旁边那块种了樱花树的责任田里锄草。刘汉成家的责任田和我家的紧挨着，田里种的是油菜，刚刚收割了。见我回家了，刘汉成嘴里叼了纸烟，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用很夸张的声音打电话。那一定是说给我听的，无非是他撵汽车的那点小业务：“喂，老张，你把车开过来，停到新民寺转盘那里等我，这个货是到成都的。什么？两千块钱搞不成，我只给你一千八……”挂了电话，他先是给我散纸烟，我摆摆手说不抽，他就用了貌似关切的口吻对我说：“你种这树有啥用，能卖几个钱？今年树苗不值钱了，你送给我我都不要。”这一回，我没有像以往一样保持沉默，而是非常诚恳地解释：“大老表，我种这树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帮我妈占田。况且，我也没说要送给你树苗啊？” 这话把刘汉成彻底噎死。他干咳了一声，很无趣地走开了。 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人，是不是活得很可怜？一个有意无意要跟人比较来比较去的人，是不是活得很无聊？是要从比较中找到一点安慰吗？一个什么事自己都做不到，做不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做到做好？现实生活中，刘汉成这样的“马裤先生”无处不在。他们苛求别人，宽待自己，这和古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美德背道而驰。他们还习惯于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也就是汉中人说的“吃家饭，管野闲”，有点让人讨厌。 早些年的刘汉成可不是这样的，他是个淳朴善良的热心人。 早些年，大约三四十年前，我们是邻居，中间只隔了几块田，还有一条沟，偌大的田坝里只住了我们两家人，两家的大人孩子就经常串门，关系好得很。我弟弟四岁的时候得了脑炎，整天哭着喊头疼。我爸不管，以为是一般的感冒，就没送他去看医生。是刘汉成背起我弟弟，和我妈一起，走了十几里路去县医院给我弟弟看病。幸亏看得及时，弟弟保住了一条命，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有一回，我二姐骑自行车不小心掉进沟渠里去了，大冬天的弄得一身水，又冷又吓浑身直打颤。是刘汉成把我二姐拉起来，又飞快地跑回家给我爸爸报信。 那时候，刘汉成没结婚，还是个小伙子，力气特别大，生产队里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像砍树、挑粪、拉架子车、做砖瓦、烧窑、盖房子一类的活，他都会做。做完活吃饭，吃完饭一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要人一分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汉成变了，变得犀利起来，嚣张起来，一点也不谦虚厚道，眼里只有钱了，而且喜欢跟人比较。小富之后开始嚣张，别人都比他混得差他才会高兴。表面上看，有社会大环境的因素。市场经济逼着刘汉成去不择手段地搞钱，去盲目地崇拜金钱。但从根源上讲，还是源于他的自卑吧。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何必在乎别人比自己混得好或是混得背呢？ 强烈的自负，来源于强烈的自卑。刘汉成是这样，马裤先生也是这样。
201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