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翩然

树叶，是树木的脸。每一类树种，都用自己的叶片，对自己做着我是谁的标签和解释。

和人的脸一样，时间、温度、气候的变化，都会在树木的脸上留下细微的色迹和刻痕，对此，我习惯于把它们看成一种语言，一种探入时光深层的独到的表述。这种表述深刻、凝练。于凄美之上有灵动的反光。语落之后有百般的味道。

站高远眺，秋叶把目之所及的范围，从连绵山脉，到隐秘山村，从渺远高速，到开阔平川，都扮上了一种靓丽大气的色彩。红绿黄橙灰，变换着色系，进行着点线面的巧搭。萧冷的气息、明澄的阳光、高远的天空，增强了色彩的饱和度和纯度，清晰了界定事物属性的线条和轮廓。那一刻，我第一次准确地看清了山、树、马路和行人，也第一次站在离他们最近的距离。这样的感觉使我相信，大自然一切美丽的轮回，人世间一切情感的梳理、意志的选择，都始于那个天高风清、秋叶翩然的时刻。

桑葚叶和山楂叶。

都是好看的椭圆状，都像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老艺人戴着花镜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艺人的某个表情，摆弄刻刀时的某个念想，以及夜色中或浑浊或清亮的光线，都藏在叶柄或是叶脉的不经意之处，仿佛一个翻转或者摇摆，就会有细森冷暖的情结故事飘过来。手握它们的我，不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岁月冲击感，温暖又凄凉，遥远又真实。

将一个标准的对称椭圆对折，从临近叶顶部分斜着向上刻掉一个没有爪子的胖水母，再在临近叶柄部分刻掉一个同样没有爪子的细长瘦水母，然后铺展开来，就成了一枚桑葚叶片，把它放在白纸上，稍加想象就是一个夸张的京剧脸谱，不时从白色瞳仁里逸出一缕复杂的心思。

与山楂叶相比，桑葚叶要软一些，薄一些，叶端规矩的齿状轮廓也更加圆润、含蓄，不像山楂叶，齿状外缘似尖刺，力度和走向都透露着一种强势。同是一个对折的椭圆，山楂叶的刀刻方法却不同，它是从叶顶自叶柄按照间距渐增的规律，依次减掉三个越来越大的细长人字。

我把捡拾的一枚桑葚叶和一枚山楂叶同时夹在书页里，隔了一天，桑葚叶细长的纹络就藏在了它浓稠的黄颜色里，而山楂叶的纹络却在失水的棕红色里清晰地跳动。一枚桑葚叶服从于一棵桑葚树，一枚山楂叶服从于一棵山楂树，而所有的桑葚树和山楂树都服从于秋天。在更加寒冷的风里，它们更会被冬天紧抱在一起，成为相依相携的姊妹兄弟。

我想，我们要服从于一枚黄色的桑葚叶，服从于一枚暗红的山楂叶。因为迟早有一天，它们那或含蓄或热烈的眼神中，会反射出我们年轻时的影子，而那个时候，我们早已走远，只有记忆在照耀着岁月。

可是，那位带着花镜的老艺人，依然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麻利地操持着手中的刻刀。

苹果叶。

如果给一些温度或者一个擦拭，苹果叶绝对可以将秋天的山林点燃。

深黄。火红。暗红。棕红。深褐。如果不是考虑到收益，单单从美学角度看，苹果树的精彩之际一定是在深秋，那个寒风偶尔逡巡的山坳垛口。浓郁的果香散开了，散开在远近城乡人家的卧室、厨房，散开在一个个迫不及待的人儿的味蕾。这个时候，苹果叶开始以绚丽的色彩，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感，以一呼百应的气势和统一，掌控着山林的风格与主题。

一枚黄的、红的、棕色的苹果叶，做了一晚的书签，就都成了稍微有些色差的深棕色。它们隔着书页相互商量，三枚枯萎的叶柄便都以同样的弧度曲向左侧。漫长的一个晚上，它们一定向书页里的诗行讲述了很多发生在山林里的故事，诗行也一定听得很入心，因为，第二天清晨，我闻到了自她衣袖里散出的一缕草香。

大自然是一本最厚最大的书籍，它把所有的树叶、花草都制成精美的书签，把所有树木、花草的培养者、观赏者都制成精美的书签。唯有时光能翻开这本厚重书籍，而那个时候，书签却早已成为一缕体香，氤氲在寂寞清冷的诗行。

我是一枚绚丽的苹果叶。成为书签的我的柄端会自然左曲。我会成为自然书籍中的一缕体香。我会依然和我爱的人们相遇于诗行。

栗树叶和桃树叶。

多肉的仙桃早已风干在关于夏天的日记，而大街上的糖炒栗子却把此时的寒风氤氲得温热，可是，从那个大山紧护着的村林秋景图中，我捡拾到的却是一枚翠绿的桃树叶、一枚接近于土黄色的栗子叶。

同样是细长的形状，桃树叶却显得精秀、灵气，让人想到古时衣着讲求、伶牙俐齿的秀女；与此相比，宽大的栗子叶却是不修边幅、邋遢随意的。栗子叶的叶脉比桃树叶的细密、直挺；栗子叶的外缘仿佛用刻刀依次刻出的镂空的“L”，叶缘有明显的尖刺状。桃树叶的外缘远看是流畅的直线，细看像是用刻刀稍稍刻出了一个个小牙儿。做了一夜的书签之后，桃树叶依旧规整、对称，栗子叶的叶茎则自下而上自然右曲。

单纯从形状上推测，山楂叶桑葚叶一定是出自同一个祖先，而栗子叶和桃树叶的祖先，最多是在见面时互相握了个手。

银杏叶。

银杏叶生来就有着洋气的外表。优雅的扇状，外缘处随心情运笔的凹凸曲线，自叶柄向叶缘处精致发散出去的叶脉，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恬静而微笑的脸庞，怎么看，她都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

秋天的银杏叶就更让人刮目了。金黄的色彩，纯正，有生命力。和这个萧疏的季节不搭，和周围转瞬即逝的色彩氛围不搭。

银杏林间，银杏叶翩然。满地的金黄路。满林的七彩梦。行走其间，最初不忍踩踏，不想一枚落叶划入你脖领。兴奋了。跳跃。驻足凝神。奔跑。似在深海，在云端，在花圃；似在北极、在欧洲、在希腊。风是沐浴你的香气，时间是洗礼你的晨光，从林中走出，满目清爽，满心通透。

丰富秋天，秋叶翩然。集几枚秋叶入册，在云淡风轻之中品味时光的易逝与生命的别致，步入的是一种悠远，收获的是一份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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