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女人
2021-12-26抒情散文随玉
守寡的女人作者:随玉守寡的女人每周会来一次菜园子。她的菜园子就在我家隔壁。菜园子原本是她的老家,现在她搬到新桃去了,这里便只留下几堵半人高的断墙。墙里种了几垄菜,包菜、苦芥菜是常见的,这些菜耐旱,隔几天浇水也不会蔫死。断墙上长着几丛狗尾巴草……
守寡的女人
作者:随玉
守寡的女人每周会来一次菜园子。她的菜园子就在我家隔壁。菜园子原本是她的老家,现在她搬到新桃去了,这里便只留下几堵半人高的断墙。墙里种了几垄菜,包菜、苦芥菜是常见的,这些菜耐旱,隔几天浇水也不会蔫死。断墙上长着几丛狗尾巴草,有时候在风里籁籁地摇,像勾魂的鬼一样。 我害怕这几堵断墙。那里面总是黑乎乎的,总像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我,随时等着伸出长长的手把我抓到黑暗里去。 听我奶奶说,女人的婆婆在屋里吊死了,所以她们才弃了这所房子。奶奶还说,那个吊死鬼有时候会回来,穿一身蓝色衣服,头上围着白色的毛巾,身后还拖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挑着两桶水晃到断墙里去。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一点吓唬我的意思,瘪嘴也抿得紧紧的,于是我更害怕了。每次走过这个菜园子,我总是斜着眼睛往里面瞄,想看又不敢看。 我同时怕的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来,总是声嘶力竭地骂:杀千刀的啊,雷劈的啊,就晓得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声音凄厉惨绝,像电视里被人绝户的婆娘。我听着听着,总以为她在骂我,就拼命地想最近又干了什么坏事,想得脑袋都疼了。 她骂累了,就到我家讨两碗稀粥吃,也不坐,站厨柜前捧着碗,薄嘴唇贴着碗沿稀里哗啦地喝,喉咙里一阵咕嘟咕嘟地响,急迫得要把碗也吞了似的。 有时候奶奶好奇,就问她骂什么?她一听,立刻竖起眉毛,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捧着空碗蹿到奶奶跟前,好像要拿碗扣到我奶奶头上似的:“那些挨千刀的!雷劈不绝的!他们把牛赶到我菜园子里去了!牛蹄子印还在,不信你去瞧!去瞧!”说着拉住我奶奶的手,就要把肥胖的奶奶往门外拽。奶奶咧开瘪嘴,呵呵地笑,我看出来她并不想去。她现在就像长在凳子上的一堆肉,要想把她拉起来,除非把凳子也端走,而且她眼睛已经瞎了,看不见牛蹄子印了。那个女人见拖不动,就放开我奶奶,向着门外指天发咒:“这些绝户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人是不在这里,可我心时时都在这里!我洗着眼睛看你们呢!看你们什么时候遭报应呢!” 有没有人遭报应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她咒的人不是我,我可能不会被雷劈死了,心也就定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骂声歇了,有时候只听到几声低低的呵斥,声音里充满得意和不可抗拒的威严。我看到一个瘦小的女人跟在她后面,费力地挑着两桶水,整个人被担子压得弯成了一张弓。这小女人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又瘦又黄,屁股扁扁的,宽裆裤里好像只兜着一些风。听奶奶说,这是女人的儿媳妇,从山旮旯里买来的,花了她二十三袋粮食。 起初女人还和她儿媳妇一起来菜园,后来便只看到那个小女人了,她天天都来园子里,有时候还会向我妈讨几担猪尿淋菜。小女人不常说话,她说的话我听不懂,是深山里的方言,叽哩咕噜的,像绕舌的鸟在叫。她也很少来我家讨粥吃,总是带一瓶子清水,吊在她的担子一头,担子上还挂了一个半新不旧的草帽。园子里的菜越来越多了,南瓜、土豆、番茄……林林总总,郁郁葱葱。小女人细心地扎了一捆荆棘,放在园子入口处当围栏,从那以后,再没有谁家的牛踏进园子。 有时候寡妇也会来园子里过过嘴瘾,把“杀千刀的”“雷劈的”翻来覆去骂上半天,再心满意足地回转去。 几个月后,我看到小女人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她挑着水的姿势便显得相当别扭,叉着两腿,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的,她的脸色还是一样的蜡黄,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伤。奶奶说,可怜呐!这小女人被那娘儿俩打得不轻!人生地不熟的,被打死也没人知道,唉。 我蹲在奶奶面前,研究她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把手在她面前招了一下。我怀疑她在装瞎。那些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段时间,小女人没有出现在菜园子里,守寡的女人黑着脸,蹲在菜园子里拔草,一面嘴里低声咕哝着,一面把沾着泥块的杂草炮弹一样丢出菜园子。她再也没骂“杀千刀的、绝户的”了。奶奶说,小女人生了个女儿。 才过了三个多月,小女人又出现了。她变得更瘦更黄,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像个稻草人。她默默地挑着水淋菜,也不理人,走路好像要跌倒一样。园子里的菜也像小女人似的,越长越小,越长越黄。当那些菜彻底枯死之后我才发现,小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菜园子里了!墙里只剩了一垄垄枯干的菜茎,断墙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狗尾巴草。 奶奶说,她死了,喝农药死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下,有两滴泪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流了下来。 小女人死后的第二年,守寡的女人背着她的小孙女出现在菜园子里。小孙女也长得瘦瘦小小的,像个猴子,被捆在一个破旧肮脏的背带里。她的小脑袋无力地垂下来,随着女人剧烈的动作晃来晃去。菜园子里重又长出稀稀疏疏的菜秧子,墙头上的野草也被女人铲掉了,摊在墙头晒干了拿回去烧火。 第四年,小孙女就跟在女人身后,汲着鼻涕吃力地挑着一个小小的担子挑水。扁担是一小段削得扁扁的竹子——专为她设计的,竹子两头箍着两个短短的铁钩,铁钩上吊着水泥桶,里面只有小半桶水,其余的洒掉了。她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脚上套着一双不合脚的凉鞋,一双冻得青紫的脚从凉鞋里冲出来,叭叭地踩在烂泥地里。有时候,会看到女人拿着一根细细的藤条,咬牙切齿地抽打小孙女裸露的小腿。小孙女满园子乱蹿,一面哭一面嘴里不停地求饶:“奶奶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女人在身后紧追不舍,嘴里低声咆哮着。 每当这时,奶奶总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叹气。 守寡的女人每次一来园子,又像以前一样扯心扯肺地骂“杀千刀的!雷劈的”了,骂完后再来我家讨两碗稀粥吃。她的小孙女怯怯地跟在她身后,拿着破旧的袖子撸鼻涕,一头黄黄的头发乱草似的。 中学毕业后,我去了南方打工,再也没听说守寡女人的事。奶奶去世的那年,我回来了。走过那个菜园子时,看到里面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老苦芥菜,墙头上长满了杂草,随着风籁籁地摇。 妈妈告诉我,那个小女孩长大后嫁到了外地,不知道她有心还是无意,给她奶奶和爸爸的结婚日期是错的,等这娘儿俩赶到结婚地点时,人已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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