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昙红楼（二）

　　我十一、二岁时，只学过俄语的父亲从头开始，在澳训班学英语。课本十分讲究，直到如今，我都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英语课本：纸张和插图均很精致。闲来无事，我会把它当图画书翻了看，第一次看到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就是在这些课本中。父亲见我喜欢，就坐到我身边，一篇课文一篇课文地为我讲解。每篇课文均配有若干图片，父亲指点着某篇课文中一个美丽的女子告诉我：她是含着金匙出生。这真奇怪，我缠着父亲问是什么意思，父亲也不解其意，因他的英语老师来自澳大利亚，无法告诉他们，“含金匙出生”在中文里应该怎么解释。父亲只是说：她家特别有钱，她又含着金匙出生，锦上添花。我想大抵也就是如贾宝玉般，只是国人爱玉，所以贾宝玉含玉，澳洲人喜金，所以那女子含金而生。多年后才知，“含着金匙出生”，是国外形容一个人的父母有许多财富，孩子一出生就非常富有之意。把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告诉父亲，他大笑。
　　红楼第二回中，便写到了宝玉衔玉而生。此一回的重要性，大抵是看了它，对书中人物有个大致了解。偏我是先看了后面章节再来读此回，因而这重要性也就不显现，倒是着重读了贾雨村此人。若说第一回中，贾雨村尚还掩藏自己的心性得法，这一回，其不堪已显露无遗，作者也不再替他遮掩，当他被免官之时，数语便写了他的心机深沉：心中惭愧怨恨，表面却无怨色，嘻笑自若。并直用了他的名字：贾化，更写到他得知英莲丢失之事，说他会务必寻了回来，以坐实他这“假话”之名。此一节最让人叹息的地方，是贾雨村看到娇杏，便重金娶去：以物以银给甄家娘子和封肃。曾见有人赞贾雨村重情重义，称当初五十两，如今二百两，是当初多少倍。这样的数学我向来算不清，我只是看到，若没有当初那五十两，贾雨村还在庙里。雪中送炭的纹银，与一个女人的回顾，孰重孰轻？他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个女人，而不是困顿中伸出援手的甄士隐，可见和“巨眼英雄”全无关系，否则甄士隐岂不更是伯乐？记住娇杏并娶了她，只是好色罢了。 　　可怜的是娇杏，与英莲对比，娇杏是侥幸，英莲是应怜，所以书中称她“命运两济”，以此来对照英莲命运的不济：本为小姐，却沦为小妾。于是，便只看到娇杏的幸运，却不曾看到她的哀伤。第一回结束时，贾雨村看到娇杏时，娇杏全然忘记了他。倘若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断不会粗心如斯的。可见娇杏完全没有喜欢过这个人。只是旧时女子，又是丫鬟，还能如何？“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每看到这一句，便觉心酸。更心酸的是，她生下儿子，正室染疾下世，她被扶了正。于是，这就是女人的好命。不论那男人如何不堪，只要他为官又或有钱，只要是正室，只要能生儿子……却不曾有人问过，娇杏心里是怎样想？纵然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在此一生中，却连开口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倘若为丫鬟时，还能有着自己的想法，为人妾为人妻后，连想法都不再有，真真正正成为旁人了。而且人人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鲜，看不到她木头般的人生。这才是女人最深沉的悲哀吧。 　　那贾雨村，虽然相貌堂堂，行径与心思却让人不齿。每逢他出场，我总也记不起书中称他“仪容不俗，眉目清朗”，只觉他“鼠耳鹰腮”。初看他与冷子兴聊天，见冷子兴说：“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他笑道：“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越发生疏难认了。”这些文字一出，便觉厌恶。因了此层厌恶，让我此后行事都小心。刚参加工作时，单位请两位《云南日报》的老师来讲课，课中说到科普稿件，两位老师均赞：有个人的文章常见报，你们应多看他的科普文章，学学是怎么写的。听到名字，我就吃一惊，却紧紧闭嘴，不发一语。饭后，领导让我送两位老师回家，途中忍了又忍，终于开口：“老师课中说的那位，是我父亲。当时在课堂上，不便说明。”两位老师立即大笑不已，说课间不便说，席间为何不说，如果说的话，也可请我父亲来，叙叙旧。至今想起，都为自己的拘板无语。后来再看贾雨村与冷子兴的对话，已忍不住失笑。现今多少人，不都如此？热气还远远的看不到边，也要在言语间如此说一番：原来与散发热气的人如何亲密，一面说，一面好似热气就飘了过来，于是满面荣光，无酒也熏熏然了。 亦昙红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