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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青色的背影

2021-12-26叙事散文青衫子
放学铃声响过,我看到自己从教室里走出来。出教室往东是操场,操场边上,几棵榆树安静地站着,形成一片片绿荫,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操场南边是红砖砌的男女厕所,厕所南边是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河边打水,用来清扫教室卫生。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去……

  放学铃声响过,我看到自己从教室里走出来。出教室往东是操场,操场边上,几棵榆树安静地站着,形成一片片绿荫,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操场南边是红砖砌的男女厕所,厕所南边是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河边打水,用来清扫教室卫生。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去河边的途中。她在前边走,穿过操场,一路向东。她的身形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背影,一条黑辫子妥帖地伏在背上,随着脚步颤动。西边的霞光漫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青色背影,她的黑辫子,那么美,却拽不住她的脚步。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前移,笼罩在她的身上,她的青色背影,她的黑辫子,那么热切,同样拽不住她的身影。
  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从西边坠落。上课下课的铃声每天从校园响起,我看到自己从教室里出出进进,日子惯常得像一个虔诚的钟摆,不差一丝一毫。她也是。每天早晨,她从东边来,穿过操场,去教室上课。下午和晚上,她从教室里出来,穿过操场,放学回家。课间时候,她也会和几个女生一道,去操场边上上厕所。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比我矮一级,她的家就在小河南边的村子,我的同班同学中有与她同村的。我见过她的模样,很文静的样子,大眼睛。她和女生们在校园里一同来去,从来不会大声喧闹。而在回家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教室出来,穿过操场,越过一座小桥,回到村子,回到家。然后吃过饭,返回学校。回校途中,大多也是一个人。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这样安静地来来去去,留下一个青色的背影。
  我知道,注意到这个背影的绝不会是我一个人。她有同班同学,那些人一定会注意到她的背影。作为同班同学,他们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也得以与她每天在一间教室里学习,接触到她的音容笑貌,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可是对于这些,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滤过,像是她的那些同班同学根本不存在,而我最喜欢的,是她一个人的来去,一个人,青色的背影,黑色的辫子,安安静静地从村子到学校,从学校到村子,不会发生任何故事。
  从遇见她的第一天起,她的背影就在我的心里驻下了。那种驻下是一个秘密,只要自己不说,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她像是一本偶然发现的禁书,自己虽然欣喜若狂,但也只能偷偷地读。
  榆树们安静地立着,一天天,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它们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来去,也看着我的读。我喜欢它们的安静,喜欢它们的保守秘密,喜欢看她在它们身下走过。
  后来,在一次校运动会上,我再次发现了她的身影。没想到,文文静静的她,竟然跑得很快。在她疾跑的时候,往日的文静似乎全然消失了,她抿着嘴,双臂用力摆动,身子随着跑道的弧度自然倾斜,辫子也剧烈地摆来摆去,撞线之后,前冲几步,速度减下来,急促地喘着气,退回到终点处,等着裁判记下号码和成绩。她高兴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赛完一场,她去准备下一场。我看到她和一个男运动员借钉鞋。那个男的我认识,和她同级,人长得精神,跑得也快。他刚赛完,两人交换了鞋子,她穿上钉鞋,他趿着她的白球鞋,摆摆扭扭地从跑道边上回到本班同学聚集处,他一路笑嘻嘻地,有点自我解嘲的意思,又有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得意。那一刻,面对自己在体育方面的弱势,面对他的优势,我感觉到一种深深地无奈与嫉妒。那种无奈像一个无形的壁垒,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无法言说。同样的,还有那种深深的嫉妒。在无奈与嫉妒之间,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与她之间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只快乐的鹿,向着辽阔的大草原奔去,而自己却无法移动。
  好多年过去了,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得。我相信,在那场运动会上,一定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或是值得记忆的事,比如本班一个男生裤子被标枪戳穿,差点受伤。可是我却唯独对她们两个人交换鞋子的场景记忆犹新。后来我知道,自己是被嫉妒之刀伤着了。那种伤是如此的滑稽,如此地可笑。好在榆树们仁厚得很,既不会说出我的秘密,也不会笑话我的嫉妒,连同滑稽可笑的受伤。它们以安静,以站立,以随风的摇摆,以秋叶黄了落叶缤纷的淡然,给我上了一堂无声的课,让我在回忆往事之时,得以内心安静,平静面对,不起一点波澜。它们让我知道,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在我自以为受到伤害的时候,它们像一个平和的长者,宽厚地注视着我,陪伴着我,让我的少年青葱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伤害而羁绊了前行的脚步。
  校运动会结束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一如既往,依旧一个人穿过操场来来去去。操场边上的榆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它们安静地看着她的来去,看着她的背影,看着我的读,也看着我一天天从所谓的伤害中走出来,继续着以往的阅读与记录。
  终有一天,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操场,再也见不到那个青色背影。那像是一场梦,没有缘由地来了,又没有缘由地去了。我不知道自己与她的遇见算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于她的阅读有何意义。生活一天天继续,总会有一些相对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来来去去,将那些与她有关的遇见以及阅读给予渐渐尘封。对此,我们习惯性地称之为成长。
  我离开了校园,离开了她的背影,离开了那些榆树,习惯性地成长。
  后来有一天,我从一个初中同学的个人聚会照片中偶然发现了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模样。她的模样变化不大,体型有些胖了,辫子不见了,穿着一件青色的连衣裙,脸上依然是那种淡然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她和那些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看到她的背影和辫子的消失,看到身形的发胖,我的心里还是隐隐产生了一种失落。我想,自己最为失落的,并非她的体型方面的些微变化,而是从她的眼睛里,从她的面容上,从她背的包上,从她穿的鞋子上,我发现了那种足以让人忧伤的沉沦或是庸常。或许说沉沦并非准确,可是我实在找不出更加准确的描述了。我想,我是从她周围人的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某种共性的东西,我对那种东西不好给予定位,可是我能感觉到,她已经慢慢融入了那种东西所形成的某种环境,一个明显感觉是,记忆中她身上那种曾经的光泽似乎已经消失,变得黯淡,变得有些不好辨认。
  我知道,上述的感触必是缺了无差别心的慈悲,否则我便不会以沉论来定位她的重现。这让我产生一种隐隐的负罪感。可是自己又十分清楚,那些感触的确存在,那些忧伤的确存在,它们像是操场边上的一棵棵榆树,像是榆树下一片片树荫,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与小河紧紧连接在一起,连同她的小村庄,连同她青色的背影。 四月风缓,花绽飘香,窗外传来声声鸟鸣,很容易地将人从惯常的成长中牵扯出来,完成一次灵性的飘移,飘向远方,移回原处。恍然间,好多年没回原来的学校了,不知道教室操场还在不在,那些榆树还在不在,连同那条小河。我知道,总有些东西会消失,会毁灭,消失毁灭得让人难以生出明显的痛感。即使如此,我仍然相信,总有些东西会选择驻下,在心里,一如那个青色的背影,永远地驻在那里,像一座青色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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