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那条通往神的路上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3 编辑 <br /><br /> 　　走在那条通往神的路上
　　“哥，你会回来吗？”
　　“会的，每个离开家的人都会回来的。”
　　我想起弟的话。在离开村子的前夜，他坐在行李包一边的小板凳上，低头给我说话。也就是从那个晚上，我作为一个拥有一亩八分地的农村孩子，失去了所拥有的土地。这个失去，在那时候，却是一个天大的好处。
　　母亲在一个小桌子前，摆上香炉，袅袅的烟雾在盘旋、上升，母亲磕头、跪拜。她口中念念有词。她念叨出我的小名，并向那树立面前的神位，祈祷上天对我的保佑。那一刻，年幼的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上天有神仙，他为我指引了一条道路。
　　那个夜晚，我不明所以的做了一个梦，看见弟站在院子里，头发有些凌乱，脸是黯然的。他穿一件蓝色的涤卡上衣，站在靠近水缸的地方。他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在想，家里的日子糟糕透顶，它就像一根绳子勒在脖子上，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
我内心装满了逃离村庄的幸福感。但弟坐在角落里，一直低着头。他问我回来的话题，在我听来也觉得可笑的。屋子里是亮着灯的，光照不到他的脸。
　　那时，每天从院子里，听到吵架、哭喊、叹息。父亲母亲吵架，弟弟们喊饿，他们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发出令人烦躁不安的声音。每天都能看到父亲母亲扛着农具从村子里回家。他们看上去，早已精疲力尽，但回到家里，得赶紧做饭。
　　父亲听说，人家孩子在外地考上了学，吃了公家饭。于是就谈到我了。我当时刚刚升入初三。在农村中学里，升入初三，到公社中学去上。那是经过考试选拔后，几个人才有的资格。那时，一个农村孩子初中考上中专，十里八村就没有不知道的。我所在的那所公社中学，每年都能考上几个人。但是，以我的成绩，在那里是没有指望的。在父亲看来，到外地上学是一个很大的希望。于是，他们和我商量，谋划了一场曲线上学脱离农村的行为。但这需要他们为在外省学习的我提供足够的口粮。
　　而在我，逃离占据了全部的身心。走前一个晚上，彻夜失眠。我睡在一张稻草床上，透过木格窗棂的缝隙，望到那个深蓝的夜空。我眼睛里的圆月，浩大清明，四周是朦胧的光辉。而在那个圆月的中心，隐约浮现出一张脸来。它随着月影在缓慢移动。那张脸落到地上，变成一个人行走在高高河领的身影。我知道那是我在新班里，初识的女同学。青春期的我，对女性萌发的念想，刚冒出一个苗头出来，就被即将的离别掐灭了。我忍着一丝隐秘的绝望心情，反而又生出了虚妄的决心。
　　那天晚上，给我说话的四弟，在后来我独自一人的小屋里，变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符号。事实上，我一意孤行地，想着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我并不在意，父母对我在外边求学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我真的能鲤鱼跳龙门吗？我不知道。我明白的不过是，自己是家里的一个沉重负担。我出去了，这个负担就会减轻。这是事实。在时间不知不觉的流淌中，我不过是那个水流的冲击力，挤兑出的一根浮草，或者一条小鱼。
　　那个暗夜里，我看到了光的引领。如此大的夜空，像如此宽阔的大地。那个时刻，我第一次对外边的世界有了神奇的想象。这对于从出生就在一个村子里游荡的孩子的来说，那是一种新的启示。我转过身，回望那个夜晚，觉得决定人生命运的一些时刻，它就像给你打开的一扇门，你从未进入过的一个空间在等着你。但是，我所有的想象，其实和后来的现实完全不搭界的。
　　我走出了村子，无法预料的在一年之后，竟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我回到老家，接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个中午，围坐在饭桌前的全家人，像听到命令似的，一起放下碗筷，冲到村路上。等我在邮递员送过来的一个皱巴巴的纸本上签完我的名字，通知书已经拿在弟弟手上了。他们一个个传递着看。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我只是觉得，我实现了他们最初的愿望。我可以有一个铁板钉钉的理由，离开村子了。我要和这个村子十几年的日月，真的说声再见了。那一瞬间，村子的一切，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亲切起来。但，我要和这样的“亲切”一刀两断。
　　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不善于在课堂上学习。在那所学校了，我的专业一塌糊涂。毕业时，我也没有分到好的单位。我有太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脑袋里，像热带丛林的植物，疯狂生长。我像一个沉入虚无世界的小动物，在一片有月光下的土地上，到处乱窜。在现实世界里，我害怕和外边的世界接触，一个人躲到宿舍的二层床铺上，一个人昏天暗地的读起小说。我的同学们，不怎么爱搭理我。这正好是我乐于安守的一种状态。
　　在不读书时，我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对的孤立中，记忆把我引向那个村庄。在脑袋里，我浮想每一个家庭成员的面孔。在周日和周六，遏制不住回去的冲动。而每次回去，又都觉得经历了千辛万苦。一身的疲惫不堪。我又看到了，那个和我出走前，一成不变的村子。生活的辛苦，依然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在那里，我依然吃不好，睡不好。如此，多次之后，我已经成了村子里多余的人。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经历了种种人生的离散。很多时候，我也发现，我和自己也失散了。我一次次地，在夜晚，回头寻找自己。我已经破碎成很多个“我”。多年来，我回到那个村子里的次数，非常有限。事实上，每次回去，我出走前记忆的东西，都在减少。旧的东西，一点点被消除痕迹。属于我少年记忆里的，开着白色莲花生长着茂密芦苇的河塘没有了，它被泥土填平了，盖上了房屋。而最让记忆受到伤害的是，和父母一起居住过的老屋，也被打倒，翻开成新的居所。而父母也离开了那里，在一个新的地方居住了。
我从梦里醒来，瞭望那个村庄。我看到自己斑驳的光影。我确切地知道，那个村庄和我失散了。不管起初我如何的想离开它，但我从没有也无法把那个村庄从内心剔除。那里的溪水，春树，槐花，合欢树，莲花，以及那村路上空的清洁圆月，它们共同形成的印记，都仿佛我身体上的胎记。我从村庄里出走，忽略了一个重要内容，到真的是那些无法忘却的风物，像镜子，显影着我，让那些美丽真切的东西，潜伏在我身体里，像一条铺满鲜花的路，而那也许就是一条通向我内心之“神”的道路。
在这样一条路上，我万死不辞。它们，多年后，在我经历生死创伤时刻，让我回到生命初始的巢穴里。它们在幽暗中，温柔注视我的眼神，在最黑暗的时刻，抚慰了我的身心。不管一个村庄的身上，有多少岁月的伤痕，它们又都是我内心清明的见证。我在这条暗道上，那些影像和气息，悄然潜伏过来，环绕我的内心。让我安然从属于，生命初始里，那最真切的回响。 2015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