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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从关山草原的纵深穿越

2021-12-26叙事散文刘彦林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每当南北朝民歌《木兰辞》在我的耳边回响起,苍凉而冷峻的关山就会在脑海里巍然耸立,悲壮而惨烈的激战就于眼前屡次演绎……在遥望关山的记忆里,我偏好诵读和关山有关的诗词,籍此抚慰对关山充满热望……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每当南北朝民歌《木兰辞》在我的耳边回响起,苍凉而冷峻的关山就会在脑海里巍然耸立,悲壮而惨烈的激战就于眼前屡次演绎…… 在遥望关山的记忆里,我偏好诵读和关山有关的诗词,籍此抚慰对关山充满热望的心情。唐代李白的“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杜甫的“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温庭筠的“古人万里关山隔”,宋代晏几道的“梦里关山不至路”,李曾伯的“千万里,关山役”,黄庭坚的“千里关山,长恨见伊难”,苏轼的“不辞迢递过关山”……这其中做了边塞诗主要意象的“关山”,以不同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联想中。在历史的隧道里逆行,直抵木兰替父从军的南北朝,岁月少说也会在一棵树上雕刻下一千五百多个年轮——这是一条漫长的时光之路。这个被历史烽烟笼罩过无数次的关山,不知发生过多少起激荡人心的家国保卫战啊。时光漫漫,往事悠悠,只有琐碎的片段被诗人的经典名句承载,更多的部分被穿越关山而过的风一点点裹挟而走,也被降落在关山之上的雨、雪、霜一层层遮盖和掩埋,更被“一岁一枯荣”的牧草一茬茬地遮蔽,消隐于历史的风沙和岁月的尘埃下。而我,总在期待去往关山的日子。 这一个等待没有缘起,也没有终结,机遇却突然来访。丁酉年六月二十九日,恰逢农历节气大暑,我、妻子和女儿出古河池,经秦州、清水和张家川的土地,双脚踩踏在了碧草涂染如画的关山草原。其实,当把清水县的村镇一个个甩到身后时,我们越来越接近那一方奇妙的山水了。从张家川县那道标注着“丝绸之路,陇坂古道”的铁门下穿过,就是属于地理意义上的陕西陇县的地域了。尽管百度词条上的关山草原,明确注明位于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马鹿乡,可是被开发作为旅游资源迎迓四方来宾的却是陕西省陇县的部分,我对此也感慨不已——这一颗藏在大山深处的璀璨明珠,被所在地不屑一顾地弃在一边爱理不理,而在相邻的地方却被供为瑰宝,作为增加税收和县域经济实力的有效抓手。当然,我此行的目的不是为感叹主政者的“眼光”,而是要从关产草原上采撷到我想要的东西。

沿着古丝绸之路上的陇坂古道,一步步触摸历史掩埋在牧草下的心绪。的确是步步景观——从正面远眺,绵延而去的千山万壑,随着山脊的隆起或凹陷,与清浅的河溪相伴而行,古道蜿蜒,山脉起伏,小溪迂回;左边,挺拔而起的山脉,零星生长的棵棵松树,从山脊到峡谷一溜儿匍匐的牧草,青翠柔韧,谦卑茁壮;右边相对群居的杨树,枝干笔直,枝叶繁茂,叶绿如玉,神态安详。抬头仰望,两边山脉腾挪、扭动和伸展时裁剪的天空,随意中有匠心,无形中见精美,曲线与直角灵活变换,高矮与低落有致错落,若一块纯色丝绸经能工巧妇手纺出了她心中最美的幕布。紧贴蓝天的白云,被纤巧的手指撕扯成了絮块,像小鸟,似小狗,若虫鱼,仿佛马匹,宛如羊群,仿若生长在这一方江山上的事物,被圣灵赶到了奇妙无比且辽阔苍远的牧场上来了。这真是让人爱怜的地方啊! 进入关山的纵深,每一条沟壑内排布的蒙古包,像一枚枚色彩斑斓的跳棋,被搁置在平坦的绿草地上,绿草作毯,白色为墙,在微风中飘动的小彩旗,挥出了欢迎的热烈和真诚。进入蒙古包,占据了大半空间的炕铺,可以让我们卸下一路上奔波的疲惫。墙体和穹顶,营构得温馨而素雅,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着宫殿般的温馨而辉煌,也有着渗透游牧民族生活习俗的色调。在夕晖斜射过蒙古包的黄昏,我们品尝着烤全羊纯然、腥膻和肥美,品咂着青稞美酒和酥油茶的清香、浓烈和甘甜,恍若性情中多出了豪迈的侠客之气,肌体里多出了刚武的勇猛之力,心灵中多出了心怀苍生的辽阔心胸。我一时顿生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不知是这方地域让我突然心性不羁,还是那些经过关山的古人给我们壮了胆?身处远离故乡千里外的关山,我们的胸臆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在此之前,我们攀上了牧草青青的山岗。关山的山,不巍峨兀立,不直插云霄,绝少冷峻,而是温柔纯美,娴静舒雅。如果要打比方,险峻高耸的山峰就是魁梧伟岸的俊男子,关山的山就是内敛含蓄,柔中带刚的美姑娘。从表面注视,漫山遍野密集的牧草,青翠欲滴,静若处子,让关山散发着柔美和坚韧,透射着清纯和质朴,确如“陇坂满目皆千仞,唯有关山以秀媚”。当我们站上山巅,先眺望远处群山交错与沟壑纵横的情态,再俯视山脚下星罗其布的蒙古包和细如丝带缠绕的溪流,觉出碧草遮蔽下定是山峰的铮铮铁骨,不论向左伸展,还是向右回弯,都是关山有力硕壮的肢体,丰满、劲健,修长、柔美。而支撑着这山脉的,是我们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山的骨骼——也许是马背上姑娘柔韧的骨骼,也许是座座山峰内部坚硬的骨骼,也许是地域水草肥美的骨骼,也许抵御外患从不言败的骨骼,都可以从这数不尽的山脉中触摸得到。关山啊,你挺起的何止是一个国度不屈的魂魄啊!

关山的草,和我们故乡的羊胡草是近亲,和提醒木匠祖师鲁班发明锯条的菅草是近邻。除了相杂其中的野草,几乎全是一揸来高的蔓延成片的牧草。虽然我喊不出她的学名,但我记住了她低矮、谦卑而高贵的模样——身材小巧,伶俐秀美,可以看作植物中的小姑娘;纯净,可爱,给人一脸的善良和真诚。当我近观草根,发现她的脚趾紧贴地表,在并不肥厚的贫土上扎根,滋长,碧绿,舒展,翡翠一般的茎叶,捧献出通透的纯绿。绿叶,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幸福。千百年来,她以身体里丰沛的草汁,喂养了难以确数的马匹。从西周初年,自秦先祖非子在此为王室饲牧马算起,这里的牧草就发挥着举足轻重的效用,随后在更漫长的时间跨度中,以献身的方式让羊群肥硕,让战马膘肥体健,更让这里成为中华民族统一汉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眼前的牧草,定是千年以前甚至远古时代牧草的后裔,在历史的纵深处,她们没有因为祖先的功绩而自满,仍然保持着一棵牧草应有的本色,喂养着马匹,喂养羊群,做着一棵牧草应该做的事情。如今,她们轻轻扭动腰肢的姿态,是一次次地向我们点头致意,难道也是她们继承了血统里热情好客的品性了吗? 关山的天,和我们故乡的不同。天幕的底色,是一尘不染的湛蓝,比湖水平静,比油彩纯美,比布匹柔滑,比蓝田玉润泽,那应该是什么样的美呢?姑且,我把它当作用当地纯正羊毛纺织,借来天庭王母的奇花萃汁浸染而成的壁挂吧。镶嵌其上的一朵朵变化形体的白云,我乐意想象成仙女放牧的洁白羊群,这儿一只,那儿一只,低头吃草的,仰头望天的,跑腿撒欢的,头角相撞的,弯膝跪乳的,咩咩唤母的,两个一堆,三个一群,总归是绣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还喜欢把那些不像动物形体的各种云朵,当作天空专为迢迢而来的客人特制哈达,洁白素雅,柔滑细腻,不仅传递着脉脉持久的温情,还在无声地祝祷着安康和吉祥……如果抛开历史烽燧燃起的漫漫狼烟,如果摈弃了霍去病、辛弃疾等人目睹的反侵略之战,往事穿越千年后的关山,蔓延百里的草原,天空和白云共同缔造的,就是令人心怀向往和浮想联翩的仙境。在关山的蓝天下,我很想做一朵白云,恬静、祥和,悠然、无忧,对这一方山水不愿离舍! 关山的夜,来的猝不及防。由于陶醉和沉迷,似乎时间跑得更快。我们没有观赏够山脉、碧草和云朵,也没有和更多吃草的羊群合影,更没有骑上马背感受驰骋疆场的飒爽,同行的女儿、妻子身着藏族服装,挥舞着长长的水袖,还没有和每一处草场、山峰和飘过山头的云朵录制更多的视频,关山的夜就把我们深深地揽进了她的怀里。此时,顺着山谷吹来的风,已经有了冰凉的味道。跟着风传递而来的,还有旋律优美、鼓点铿锵的音乐,我们循声而去,在一处蒙古包围拢的开阔草场上,一堆劈柴燃起篝火,火势旺盛,火焰欢笑,映亮了夜色掩映下的一张张笑脸。身着藏袍的小伙舞步劲健,身姿轻盈,系在头部的红绸带随之而舞,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朝气;姑娘们步履轻快,长袖劲舞,发辫随着身体摇晃,荡漾着柔美的女性气息。前一首曲刚刚落下尾音,下一曲舞曲又荡然而起,让清凉的风也逃之夭夭。在这一波又一波跌宕起伏的旋律中,繁密的星星也跑上了夜幕,用调皮的眼波勾起更多的遐想;姗姗来迟的关山月也挂上了天空,下弦月像一枚经历风霜的玉梳,也像一张被岁月镀上银光的弯弓。在我看来,更像诱惑得人心波光潋滟的一弯眉毛,明月下的关山草原,就是这弯眉毛下碧绿而清澈的夜明珠!在静谧中,加注了灵动和诗意的因子。虽然关山雪的“远接洮西千里白”,关山雨的“如丝如竹倾情趣”无法目睹,可是这一枚银钩似的关山月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壁,这足够让我久久地追思和铭记了!

夜如漆,星如萤——这是篝火和灯光熄灭后的关山。静寂是它的主流——鸟声隐藏,羊叫隐匿,牧草下的蛐蛐也不再弹奏,苍苍关山的风也不来叨扰,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撤退到了天幕一样遥远的地方。这样的夜晚,人的灵魂毫无杂念。唯有心跳,可以感知曾经发生过的今人难以想象和还原的历史境遇。也许牧草的根部有战士舍生取义掩埋在泥土下的尸骨,苍松的枝干上有锈蚀了的箭簇飞射时留下的疤痕,马蹄印里有一滴饱含着辛酸和离愁的血泪……或是随风的脚步声传来,或是有着战旗的烈烈,战士的呐喊,战马的嘶鸣,战鼓的催发,号角的呜咽,箭簇的嗖嗖,刀枪的挥舞……绵延百里的战线上,刀光剑影,悲哭嘶吼,血浸铠甲,惨烈悲壮,多种背景不同的场面,让天空上的星星凝神静气,让那枚可以思亲念家、传情送愿的关山月也不敢注视。好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历史的纵深中消失不见了。这一本浸透了纸张的关山征战线装书,我不想让它再次打开,就让一切被硝烟和炮火浸染了的塞外之风吹远,揉碎吧!

当我们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和昨日亲密过的苍松翠柏、牧草野花、蓝天云朵、咩咩羊叫、声声马蹄挥别,也和青草上晶莹的露珠、乳汁似的晨雾、清脆丰茂的鸟鸣、浅唱低吟的小河、神情坦然的蒙古包挥别,向着陇西方向沿着陇坂古道继续寻索,攀上更多的山巅,我们都停下奔忙的脚步,背对着金桔般鲜亮的关山旭日,让它给我们的周身涂上高贵和富丽堂皇的金光。清晨的关山所处呈示的壮美景观,让我们后悔昨天看到的仅是关山的一隅。在我凡俗的眼瞳里,每个峡谷中铺开的草甸都能放牧成百上千的战马,每一处松林的背后都可以隐藏数以百计的伏兵,手持着盾牌,紧握马刀,或是骑上战马,腰佩箭袋,肩背硬弓,在一声令下间俯冲而下,让入侵的敌军纷纷溃逃……若是军事家,定会惊呼——这里适合安营,那里适合扎寨,东边利于屯兵,西边利于养马。可是,我只是一名对关山情有独钟的过客。在一座至今保存完好的烽燧前,被涂红的隶书“汉关”两字,更像浸染了沧桑的斑驳血迹,有着秘而不宣的警示和隐喻,让我不敢大声喧哗和肆意乱跑——我担心稍有不慎,会把安眠在此处的英魂吵醒,也会把埋藏了千百年的疼痛唤醒,这一切是我不想去碰触的。而我,对关山的了解是凭借琐碎的史料遐想和拼贴的。庆幸的是,我在王维的《陇西行》中找到了佐证——“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使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正因如此,在继续穿越关山的过程中,我不敢再有过多地停留了。从关山草原的纵深穿越,尽量躲避开让人心惊肉跳的战事,我真的不想带走这里存在过的惨烈、悲戚、苦难、辛酸,我只想把这里的山峦、牧草、灌木和鸟鸣、咩叫、马蹄声和白云摄入心魄。即使在此后的回味中,我只把关山的地貌、槽谷、森林、河流等景观作为反刍的主体:“我迷恋着\她水袖里私藏的另一条哈达\她胸部里特有的酥油香,以及\她脸颊上高原红的乐府,我甚至用上了\手指的剪刀,目光的绳索\外加,衣服改装的包裹\或者,缝制一床越冬的大棉被……”有了这些,我还能对关山有其他的格外之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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